两口铁锅，热气腾腾。

灶火熊熊燃烧，乳白色的羊肉汤在锅里如巨浪翻滚，露出洁白新鲜的羊肉骨块，浓汤气息四散，与腾腾热气交融，让蹲在灶前的李牧羊面庞渐次模糊起来。

撒入姜、蒜、桂皮、八角、党参、黄芪、香叶、草寇、砂仁、花椒。顷刻间，各味佐料便与羊肉汤发生奇妙碰撞，散发着愈加香浓的味道。一根木勺，舀半口浓汤下肚，李牧羊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给灶里添了一把大火。

李牧羊起身揭开另一口锅，露出十几个已经烙熟的面饼，面饼滚烫，色泽金黄。刚出锅的面饼犹冒热气，全被掰成一粒粒小块，放入三个超大陶碗里。

他神色安静，目光专注，手法轻快娴熟，面饼被掰成指甲盖大小，每一粒大小几无差别。半个时辰过去，随着最后一粒饼块入碗，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生死大战后的胸中块垒仿佛在这慢悠悠时光中平静下来。

此刻，灶火渐衰，肉汤已成。

撒盐入味，李牧羊盛汤浇于饼粒上，鲜美羊肉块散布其间，面饼清香与羊肉浓香交织，让李牧羊鼻翼连动，眼中露出丝丝满足愉悦之意：“嗯？今天厨艺发挥不错！”

此刻，正是山谷大战后次日午时。

※ ※ ※

鹿城西北角有一座普通院子，院子不大，仅两个房间、一间厨房，胜在简单清幽整洁有序。李牧羊正心无旁骛烹制羊肉泡馍，当最后一把新鲜香菜撒在陶制海碗上，他拍了拍手，终于大功告成。

李牧羊端起一碗羊肉泡馍，推门而出，走过幽静小巷，停在一处私塾门前，上书“听雨楼”。他嘿嘿一笑：“小楼一夜听春雨，先生最爱羊肉泡。”随即步入其中。

厅堂寂静，惟有一皓首老人伏案呼呼大睡，忽然间他鼻翼一动：“好香！”抬头间，惺忪睡眼盯着案上陶碗，也不说话，便已开始进餐。李牧羊静默侍立一侧，神态恭敬。

皓首老人进餐姿势优雅，速度却是奇快。转眼间，滚烫的大碗羊肉泡馍就见了底。老人从袖间掏出一张手绢，擦了擦嘴，捻须长笑道：“牧羊儿，你这烹制羊羹的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李牧羊躬身道：“简陋饭食能合先生胃口，是牧羊的福气。”似有话说，却又欲言又止。

敬意由心而发，不过老人倒也当得起，李牧羊自幼孤苦，与这自称唐知远的老人多年为邻，颇受照顾，读书识字诗词歌赋皆是老人亲授。

唐知远面噙微笑道：“今天一不逢年，二不过节。牧羊儿你也舍得吃肉？无事不做羊肉羹，有事速速道来，莫要扰了老朽清梦！”

李牧羊再不犹豫，将山谷生死战始末娓娓道来。这鹿城边关杀伐气息浓重，李牧羊一时血勇侥幸生擒元孟匈，可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未曾经历铁血杀伐，心绪激荡难忍，便想向堪称启蒙恩师的唐知远诉说一二。

※ ※ ※

此战可谓险象环生，略有不慎，即可毙命。

李牧羊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讲完，仿佛轻松起来。唐知远却面如沉水，半响后，幽幽道：“你一介牧羊儿，竟敢算计九品大修士，你可想过后果麽？”

李牧羊洒脱一笑道：“想

过，无非一死而已！若我没有向先生学习，不知这天下之大，不知这四荒浩瀚，倒也甘心牧羊一生，平凡老死。”他顿了顿，眼睛中神采飞扬：“但是如今，我更渴望那种一剑光寒天下，纵马行遍四海的生活。”

唐知远盯着李牧羊：“多少人想安安稳稳平凡过完一辈子，却求而不得！老朽教你博览经纬以阅天下，莫非反倒错了？”

李牧羊施了一礼，正色道：“先生教我知江湖之远，晓天地之广，此乃天大的恩情！无论未来之路如何去走，先生启蒙之恩，牧羊毕生不敢忘怀。”

唐知远冷哼一声：“说得倒是好听！老朽且问你，此事之后，你有何打算？”

李牧羊犹豫一瞬，道：“昨夜我擒回那元孟匈，移送到了鹿城卫飞熊军。九统领已赐我鹿城卫令牌、修行玉简，明日便可去飞熊军大营报到。”鹿城卫以大统领为首，下辖八大统领，执掌八大军团，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得先生教诲，我方知天地广阔。我打算加入鹿城卫开始修行，日后学有所成，杀敌保边关，也算继承我叔叔李晋棠的衣钵。”

唐知远冷笑道：“杀敌保边关？哼。”

老人仿佛对鹿城卫并不感冒，不过却也知道李牧羊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难以劝解。他喃喃自语：“少年热血，最是难凉，既然如此，老朽倒要看看你这牧羊儿能走多远？只不过江湖路远寒夜长，生死恩仇一壶酒。踏上这条路，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呵呵。”

声音细不可闻，竟渐渐沉睡。

这算是默认支持了？李牧羊心中一喜，只听老人沉睡中缓缓出声：“大道漫漫，信马而行。天下四荒，万物争鸣。去吧，去吧！”

这十六字李牧羊虽不甚解，却只觉得凭空生出一番闯荡天下的冲天豪气！

他再次施礼：“谨遵先生教诲。”

※ ※ ※

李牧羊转返回家，锅灶上一碗羊肉泡馍已经空空如也，定是叔叔李晋棠午间值守轮班归来，推开东侧房间却无人影，他不禁摇了摇头。

这个叔叔生性惫懒冷漠，惟喜赌博，除了值守巡逻执行任务，大多时间都泡在赌坊，成年累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两人本无血缘关系，十余年前，李晋棠某次例行巡查时，在逐鹿山麓发现了三四岁男婴，便对同僚说这小子筋骨不错，带回家以后正好牧羊，顺便给他送终。

李晋棠用羊羹养活了这名弃婴，本着初心取名李牧羊。及至少年，李晋棠便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家产——百余只羊群全交给了他，真正成为一名牧羊倌儿。

李晋棠日夜不着家，李牧羊反倒成了小院主人，凭借百余只羊群，小日子美滋滋。唯一遗憾的是，李晋棠偶尔回家，便得带走几只羊抵债，心情不佳还自言自语生气一番：“直娘贼！敢出老千，害老子输这么多。”

李牧羊想起李晋棠生气样子，不禁嘿嘿大笑起来。然后端起剩下的一碗羊肉泡馍，蹲在身子，依偎着尚有余温的灶台，一口口认真吃起来，不肯浪费半分。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汤，打了个饱嗝儿，才露出满足表情。

※ ※ ※

西侧房间是李牧羊居所，室内布置简单，仅一床、

一桌。

李牧羊从怀中掏出鹿城卫九统领赐下的鹿城卫令牌、修行玉简。四荒之境，修行功法皆以玉简承载，心神沉浸其中即可感悟修行。

李牧羊目光火热，深吸一口气，缓缓沉入心神。无数星河壮阔的夜晚里，无数边关浩瀚的时光中。所有关于江湖的无尽想象，所有关于英雄的白日大梦，都在这一刻正式踏出了脚步。

白鹿行。

这卷功法是鹿城卫赖以传承的深厚底蕴，曾造就出无数强者。四荒之境，修行功法大体分为两类，一曰元气修行术，二曰武技修行术，前者修行积累元气、后者修行玄奥武技，缺一不可。而其他功法亦是浩如繁星，诸如御兽术、御风术、炼体术等等，不一而表。

白鹿行便是一门强大的元气修行术，元气无影无踪，秉天地灵气而生，却拥有极大威能。天地灵气一旦入体，开辟识海化作元气，便标志着踏入九品门槛，成为真正修士，与凡人有如天壤之别。

李牧羊微微出神，实际上此刻他已经神念收敛，坐观体内神魂融合。

“此世界有四方，谓之东西南北四荒，荒土浩瀚，非大神通者无以穿越。四荒世界，有修士以元气萦绕经脉，辅助种种神通术法，沟通天地伟力，动辄可斩山河，可摘星辰。”

“修炼元气，无非沟通亲近天地，取其灵气滋养本身。若沟通不得，则无缘修行。”

“白鹿行乃鹿城卫根本所在，神妙异常。其中境界只可悟不可言，蕴含天地玄黄、太古洪荒之奥。凡鹿城卫皆可修行白鹿行，然根据个人悟性结果却不尽相同。相传白鹿行修炼到极致有惊天威能，呼吸之间可搅动天地风云，目光所及可崩碎无尽虚空。”

※ ※ ※

小小玉简上记载着白鹿行修行法诀以及前人注解，流水一样缓缓淌过李牧羊心魂深处。

他紧闭双眼，伸出双手，感受天地气息。时值初春，天空清越，如水洗过。空中尽是肉眼不可见凛冽波纹，千变万化闪电般飘肆意奔腾。

这便是灵气。

李牧羊默念法诀，低喝一声：“万物生长，皆由心。”只见灵气如潮汐般轰然转向，涌向李牧羊全身，转眼间深入肌肤、经脉、脏腑，在全身缓缓流淌。如清风涤心，妙不可言。

李牧羊又默念一句：“心纳百川，见风云。”千万道山溪般灵气顿时如巨龙般奔赴相聚，搅动风云，腾起巨大漩涡，撕裂心神，带来撕心裂肺疼痛。灵气入体，开辟识海，其中疼痛难以言表。

李牧羊神色坚毅，法诀变换，怒喝一声：“开！”

只闻一声轰隆，灵气漩涡处撕裂出一处数丈空间。灵气化作瀑布，哗哗落下，转眼积至半深，成为一方灵气水塘。之后速度渐次变缓，蒙蒙灵气如细雨纷飞洒落，在灵气水面泛起点点涟漪。

李牧羊紧闭双眼蓦然睁开，光彩照人，面庞喜意浮动：“原来这就是识海！”一旦开辟识海，便可以随时沟通天地，不断拓宽识海，积累元气。他犹豫片刻，心神连接识海，单指一划，指风如刀，面前墨笔顿时无声无息断成两截。

天地开识海，风云化元气。

少年李牧羊，此刻入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