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忙碌了七日，总算是确认了各平复郡县地方县令官员任命。

县令还是地方百姓之父母, 若是所选非人, 更加容易激起民变。所以在经过一番对以往政绩考察审核，多数县令基本留任, 以观后效；又撤销了五六个渎职、贪污官员, 选贤补提，还有就是调任了几位地方县令, 这才最终将此事确定下来。

县令能及时到位处理县务，处理百姓诉求，对稳定地方百姓十分重要。

处理好此事后, 我也不觉松了口气。

一时间得了片刻空暇，又会忍不住往门外观看, 发愣。

自那次见面后，又过了三日，与之前不同的是，我总能有意无意地就碰见她。

起初看不见她，我会思之若狂；可现在可以见到她了, 我却又开始躲着她了……

与她四名相对之后, 会心绪紧张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她朝自己满满靠近之时, 竟然会慌乱地借故拔腿便跑, 明明很想见到她的！

这种莫名的情绪，当真难以向人细数，顿觉有苦难言……

不禁哀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明伊丫头尽火急火燎地跑到了尚书省来寻我了。

如今的卫明伊可是名声大噪, 天下皆知的天才女子画师了。如今，她身着首席御用画师公服前来求见，护卫很快便将她带来见我。

一见到我，明伊激动的拉着我的衣袖便问：

“姐夫，我方才得知那座北齐皇家寺院乃是三年前竣工完成的，所以，我猜测那幅佛像壁画也当是今人所作……”

见我并未面露惊奇神色，明伊便猜出了姐夫早已知情，而且极有可能还知道画出那幅宏伟佛像壁画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明伊被这幅宏伟佛像壁画所倾倒，更加在意这个壁画主人与其妻子之间的故事，而带她去看这幅画的是我，同她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依然是我。

只因为那时候的明伊，陷入了一个优秀画师都会陷入的瓶颈，至从她为心中所爱慕之人画出了最想要画出的那副丹青后，她便再无心思为他人作画，而那副她花尽心血，还险些丧命的名作，也似乎成了她停滞不前的理由。

明伊似乎开始找不到继续作画的热情了！

这对一位画师来说，是极为致命的，所以她一度心绪低沉到谷底，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天。

一个作画大家都会经过三个重要的心境变化：开始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沉淀后的蜕变，便有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最后回归伊始，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到了最后的阶段，就称得上是一位画师大家了，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环境去磨练。

而明伊得成长是迅速的，而她突然遭遇的事件令她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和领悟，所以她的心境也随之有了巨大的改变。

她现在面临着蜕变，可却在此时感觉到了不安与惶恐，进而停滞不前。

我知道了，明伊现在需要人适当的提点和帮助她。

所以，几天前的傍晚，我特意带她去了那座北齐最为奢华的皇家寺院，而她第一眼便被那幅巨大的佛像壁画所吸引……

北齐崇尚佛教，即便如同齐主般残酷嗜杀之主，竟也在这点上继承了前面几代君王之遗风，只是比起推从佛教经典，他更喜欢的是将寺院建造得富丽堂皇，引人入胜罢了。

我见明伊对这幅鸿篇佛像壁画如此推崇，便同她讲起了关于这幅壁画主人的故事。

这一说，从此便上了心，一直在揣摩着这幅壁画……

而明伊得知这作幅壁画之人极有可能还存活于世，明伊所有的热情都被点燃了，她迫不急地跑来想要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她很想与作画之人会面，更想要知道，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姐夫，你知道作画之人是谁，对么？”

我看到了明伊眼中的执着和认真，没有继续隐瞒，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我知道。”

“那，此人当真是今世之人？”

“是。”

明伊闻言，神色突然有些紧张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此人可还活着？”

我摇了摇头，道：

“生死不知。”

闻言，明伊不觉有些失望，可转念又觉得，也许故事会有好的走向也说不定。

“所以你才说，这个故事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我微微一笑，道：

“对这个故事，你竟如此执着，一定要追根究底么？”

明伊闻言，不禁微微愣神，她也无法分清自己执着的究竟是这幅壁画的主人，还是这个故事的结局，亦或者这本就是同一样东西，因为这幅壁画主人的命运，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若是不能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明伊竟觉得，这可能会是一种遗憾，会一直牵挂在自己心头，久久萦绕不去……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若我能参悟这其中的缘法，或许，就能解开自己心中疑惑了……”

明伊说话的语气很轻，目光也在这一刻变得迷茫起来，她的脑海中又再度回忆起了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天才画师，这位画师最擅长的也是人物画作，经他之手画出的人物惟妙惟肖，衣带飘逸，栩栩如生，仿若能从画中走出一般。世人都知其财，为求其一画，而不惜千万金轻掷者，不可计数。

而这位天才画师的才名也被当朝的天子所赏识，天子花费重金聘请他成为宫廷首席御用画师，为一座最为宏伟庞大的皇家寺院绘制佛像壁画。

天才画师以为这将会是自己画坛生涯中最为璀璨夺目的一笔，便决意欣然前往，辞别了他的爱妻与母亲大人，画师孤身来到了这家皇家寺院，开始为天子作壁画。

作画的时光是充实的，可当夜深人静之时，画师又觉得格外孤独寂寞，每当此时，他便无比思念自己深爱的妻子，于是，他便亲手为自己的爱妻画下了一副丹青，挂在了自己床沿，以解相思之情。

画师的技艺太过高明，以至于他将自己妻子的美丽尽数展示在了这幅丹青之中，因此，而闯下了滔天大祸！

因缘际会，这幅丹青为天子所得，天子一眼便看中了这画中女子……

天子得知，此女为画师的妻子之后，听谗臣之见，将画师入罪，谗臣向画师表露天子意图，欲纳其妻为妃，画师起初不肯就范，奈何谗臣以一家性命威胁，画师垂泪应允，谗臣见事成，又寻至画师家中，见其妻果真绝代佳人，以画师将其休弃诓骗其妻，再以家人及画师性命相要挟，其妻为保家人性命，只得答允，入宫之日，画师得数千金而归，至此携老母亲眷归隐，立誓此生不再作画……

我微微叹息，随即发出这句感慨，道：

“这不过是一个命运无法自主、众多悲伤故事中的一个罢了！”

明伊微微沉吟，似乎心有所感，缓缓言道：

“姐夫的意思是，不应该太过看重感情的得与失？”

我温和一笑，言道：

“这是你自己所悟所得，世人听到这个故事时，指责有之，宽容有之，倍感无奈亦有之，责画室顾惜己命、畏惧强权，怒其不争；感其妻大义，却又怒其改嫁后不以一死以全贞洁情义；其实不过都是在责备他两人皆有负于世间‘真情’两字，可这些具不是世间至纯之情，此情世间本就难得，堪称凤毛麟角，只因世人在付出感情之时，都想要有所得……”

明伊用有些讶异的目光看着我，随即便有了被人挫中心事的不安和惶恐，紧接着就是面对自己贪欲之时的羞愧，明伊这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如此在意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是自己亦有心结未解。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原来，这，就是求不得，放不下……

不过片刻，明伊便已默然流泪，她突然万分憎恨此时此刻的自己。

“姐夫，此时此刻，我是否面目可憎？”

明伊两眼梨花带雨，语气都已哽咽了。

我颇感伤神的摇了摇头，最让我无可奈何的便是这女子的眼泪了。

我有些无奈的感叹道：

“没有，还是那个令人无可奈何的爱哭鬼啊！”

明伊被我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如今居然是继续哭也不是，笑也不成的窘境了。

高辰对明伊来说，是一个宛如温厚兄长一般的存在，明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姐夫面前，可以如此自然的宣泄自己的真情实感，明明在其他兄长跟前，别说是吐露自己的心事，就是连哭笑都不敢随意在他们跟前表露。

“姐夫，因为求而不得，难以放下，我时常会感到痛苦，甚至有时会对她心生怨怼，我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我淡淡一笑，言道：

“若是与你易地而处，我姑且都做不到的事情，又如何能强求你也要做到？”

明伊抽了抽鼻涕，紧蹙的峨眉这才有了片刻舒展，脸上的忧愁也稍有疏散，带着祈求的目光，继续说道：

“姐夫，我忘不了她……”

“那就不要忘记，把她放在你的心里，直到哪一天，你想起她时，心不会再痛了，你也就释然了！”

明伊忍不住伸手抚着自己的心口，想到她时，心依然在隐隐作痛呢！

不是强迫自己去忘记，只是一直记起，直到心不再痛了，也就释然了……

“嗯！”

明伊默默擦干眼泪，最后还是强迫自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可我瞧着，却是满脸的苦笑。

我不禁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她身边，安抚的话她也已经听进去了，我也该提醒她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了。

稍微为她正冠，我的神色也有了几分严厉，正视着她墨黑的眼眸，正思虑着改如何同她讲话题讲开，担心自己若是太过严厉会吓到她，若是过于温和，又担心她不会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毕竟，这段时间她的心都在飘忽不定。

明伊见我欲言又止，便知道我有话很难说出口，便自己主动提了出来，说道：

“姐夫，您有话要嘱咐明伊？”

这孩子确实很懂事呢。

我点了点头，随即正声言道：

“现在的卫明伊，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卫明伊了，你可明白？”

卫明伊之名，如今已是天下人皆知了。

明伊微微失神，她明白我所言何意，沉默了片刻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曾怨我？”

一旦和政坛连上干系，将来就别想要全身而退……

“不怨！”

明伊回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我颇为感动，可又不免担心她的才会被朝政之中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所吞噬。

我们在时，或可保她无虞，我们若不在了，谁来为她遮风挡雨啊！

“好，做出了决定，便一往无前！”

无论将来结局怎样，都不要为现在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明伊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知你现在正伤心难过，不过作为兄长，我还是得提醒你，你现在不仅仅是天下闻名的画师，更是我北魏第一位女子首席御用画师，担负起你该担负的责任，继续去追逐你想要的自由与理想，不忘初心，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更别忘了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

明伊微微一愣，这才恍然想起，在此之前，作画对自己来说是放在第一重要位置上的事情，可现在，自己竟然沉溺于感情的旋涡之中不能自拔，丢掉了自己的灵魂，舍弃了自己最爱的画笔，若是不能作画了，那自己存在的意义又该归于何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父亲大人的教导，叔父的殷切期待？

这就是姐夫要提醒自己的事情啊！

“姐夫，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更没有忘记，作画，是我此生最大的追逐，因为它，我才成为女子御用画师的！”

明伊的眸中放振奋的光芒，随即微笑着说道：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作画而已，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将来，亦如是！”

这样有着蓬勃生机的明伊在我眼中是耀眼的，也是令人羡慕的呢……

……

待到明伊平息静气之后，她也已经大致梳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知道了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可对于这个故事的执念却在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

眼瞧着我又要去忙碌公事了，明伊急忙拽住了我的袖口，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好声好气的说道：

“姐夫，你既然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那定然也知道，这位画师高姓大名了，我观此人佛像壁画之后，收益良多，工笔写意，灵韵传神，只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故而当得知此人为当世之人，便心生拜师之意了，可惜此人下落不明，只能引为憾事了，姐夫若知晓这位大家名姓，还请告知，明伊感念！”

说完，正经八百地向我作揖行了一礼。

我不禁有些吃味了，难得我如此一番苦心安慰都未能得这丫头如此感念，现如今，竟为了打听这位画师高姓而对我又是作揖，又是奉承的，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看这丫头的兴致似乎又被提起来了，这样也好。

“此人名叫顾?p！”

我一语便将此人名姓道出，随即转念想到明伊说拜师之语，顿时想到她在南陈所历之事，便觉得明伊心性过于纯净，竟无丝毫防人之心，这可是事关身家性命之大事也，不可不提心她。

“说起拜师，你在南陈之时，可也曾拜过一位老师？”

这位老师还是南陈‘名儒’呢！

明伊闻言，顿时脸颊一红，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尴尬，没想到此事姐夫竟然都已知晓了，忙陪着笑脸，自我反思道：

“是明伊识人不明，还以为他是位名儒大家，却没想到其实金玉其外，以后再也不敢如此莽撞，轻言拜师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

“经一事长一智，对你也有好处，需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出门在外，莫要再如此不知轻重了！”

有人如此关切和回护着自己，明伊十分感动，连连点头称是。

“姐夫，你还愿意让明伊外出游学？”

明伊问得如此小心翼翼，深怕姐夫不同意自己所请。

我笑着看着明伊，这会儿算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这才是你此行来的真正目的吧，你是来辞行的？”

明伊见自己心中所想被姐夫看透，也就不再隐瞒了，恢复一脸正经表情，点了点头，道：

“是，明伊此次是想来向姐夫辞行的，但又担心姐夫不允……”

我不禁轻声叹了口气，明伊这丫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好，我不拦你，但是得等你养好身子，亲自向你琬儿姐姐辞行后，再走不迟！”

明伊微微红了眼，道：

“嗯，谢姐夫成全！”

说完，明伊又郑重向我一拜。

别离伤情，我也不能免俗，心中亦是对这丫头极为不舍，可我知道，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鸟是永远都无法成长的，这是她选择的道路，也是她的道……

礼毕，明伊朝我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唤住了她。

“傻丫头，常回来看我们！”

明伊郑重点了点头，道了句：

“嗯，省得了！”

……

刚走到门口，明伊转身又问了最后几个问题，道：

“姐夫，故事中所言极的天子，可是齐主宇文畴？”

“是！”

“那顾?p的妻子是……”

“齐主最宠爱的妃子，娴贵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