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诱饵撒了出去, 落入红发剑士的心湖，心湖上顷刻间涟漪荡起，澄明剑心微瑕。

红阎魔看到了那个世界, 很现代化, 与他开店的许多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但是……

他无法移开目光。

好像每一条街道他都是熟悉的, 每一个人他都曾经见过, 他的目光曾经摩挲过这样一个世界的一切事物。

【熟悉吗？这是理所当然的。】

【您曾经长久的长久的注视着这个世界, 紧抓不放，满怀私心。那时的光景对我们鬼来说, 真是好极了，有您作为核心，我们讨伐四方, 沦陷的世界不知凡几。】

鬼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那些世界，真是非常好吃啊。】

【这样的您居然也得到了救赎, 我听说, 您甚至赎清了罪孽？这可真是……令我们这些昔日的旧部惊讶。】

【如果您能得到宽恕, 那我们也能；如果我们无法得到宽恕，那么您就不能。】

【您觉得……您真的能得到宽恕吗？】

他的话语还未落地, 红阎魔的剑已经向下斩落，削去他一整条手臂！愤怒的阎雀剑势凶猛，鬼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却依然笑着。

【您的剑居然在颤抖，这可真是, 生平首次。】

红阎魔也察觉到自己的剑不稳，他咬牙，努力试图稳住, 然而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大鬼聚拢过来，红阎魔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入了陷阱之中，鬼们贪婪狡诈，估计已经彻底封死了救援的可能。

他的视线扫过四周，他的剑越来越不稳，这意味着他的剑道正在逐步崩裂。

若是完全崩裂……

红阎魔深吸一口气，他做出了自己此时唯一能做的选择。

“噌”的一声，他收刀归鞘，选择暂时稳住自己的剑道。

对于自己的剑道究竟建立在什么之上，红阎魔其实是很模糊的，他只知道在向阎魔大王效忠之前，他就已经是强大的剑士了，剑锋所向，无往不利。可他与缘一终究不同，缘一有开始，有过往，所以有迷茫，一旦迷茫散尽，剑道就会臻至巅峰。

红阎魔没有开始，他也……没有过往的记忆。

为了谁而拿起了剑，为了谁而强大到令人目眩的程度，明明作为一只平凡的麻雀就可以终了一生，他却走上了一条崎岖的道路。

【哈……哈哈哈……这么想保护您的剑道吗？】

鬼大声笑了，他们将刀已归鞘的红阎魔围拢在中间。红阎魔神情冷静，收起剑之后，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动摇。他的视线轻轻扫过这些大鬼，一个两个，都是可以为祸一方的棘手存在。

但是他反倒笑了。

“你们说，红曾经是你们的首领啾？”

【是的，您曾经是强大的鬼王。】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王的啾？”

【哈哈哈……事已至此，只能试图与我们这些鬼拉关系保命了吗？】

“红以为，你们至少应该对红心存敬意啾。”

红阎魔在拖延时间，不过似乎无法拖延太久。他已经预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对于死亡，他并没有多么恐惧。普通麻雀的生命很短促，他已经作为“物语”存活了这么多年，如果将来有机会，也会有新的麻雀在物语中诞生吧？只是那就与红阎魔没有多少关系了。

远在出云的黄金之山上，黑衣的鬼神肩膀上蹲着一只深粉色的啾，正保持着看起来有点可笑的斗眼看向远方。白兰的消息显然及时传递到了，先通知阎魔亭的啾啾们，然后这些啾啾们跟着熟悉道路的重犯童磨啾，快速扑腾到了世界之底。

当然，不会飞的哒宰啾依旧是用跑的。

他们在世界之底说明了情况，老人家留下，神威啾作为机动组，剩下的啾啾们则跟着鬼灯，紧急赶往出云。这里是世界之外的最高处，可以俯瞰一切，也格外适合——

弯弓引箭。

黑衣的鬼神缓缓拉开了这把神弓，弓上箭矢传说是当年射杀大妖怪玉藻前使用的，后来又加上了太阳鸟的羽毛作为尾翼，可以抵达任何地方。

黄金之山，日出之光，弯弓的黑衣鬼神……这一幕本来应该辉煌且神异，但是此刻被绳子拴在弓箭上的啾啾却破坏了整幅画面。这只啾啾黑羽沙色绒毛，头上的毛毛还没有长好，正用假发遮掩着。绳子一端捆住了他看不出来的腰，另一端系在箭尾，整只啾蹲在箭上双目紧闭，还沉在梦境中。

“会不会吹掉我的假发？会不会？会不会？”他用梦话反复确认道，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会的，风一刮就给你吹没喽。”

哒宰啾：“……”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鬼灯沉沉说道，弓已经被拉到极致，箭矢随时都会射出，这个状态他保持不了很久。蹲在箭上的啾啾却突然不说话了，也不再抱怨假发什么的了，他安静的蹲在那里，显然已经下定决心。

太宰治的大半意识还在那个世界碎片中，啾啾的身体里只残留着少量意识。这个把哒宰啾送出去的决定是鬼灯做出的，黑衣的鬼神显然知道些内情，却始终三缄其口，只不过他这么一说，哒宰啾的身体就很果断的同意了。

齐木啾的千里眼很有用，能够确定方向。其实瞬移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目标地点附近有迷雾，就算过去了也容易被困住，不如使用破魔箭来得方便。

破魔箭与破魔箭上的哒宰啾一同飞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炫目的日光中不见了，一顶假发轻轻飘落到童磨啾脚边。童磨啾与齐木啾一起围住这顶假发，童磨啾把假发拿起来，贴在胸口的位置。

“阿门啾。”

他在胸口虚虚的画了个十字。

【阿门啾。】

齐木啾也跟着画十字，场面一时充满了悲伤。

鬼灯射箭的角度是计算好的，这支箭将会直接穿过那个世界碎片，然后来到红阎魔身边。如果能射死那么一两只鬼当然更好，如果不能，就只能看那个叫太宰治的男人如何发挥了。无论发挥如何，至少都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已经有救援赶过去了。

夜兔已经得到临时赦令维持人形，他在高速奔行中，蓝眼睛偶尔睁开一线，又很快闭合。在他面前，一个个世界敞开大门让他畅行无阻，他很快就抵达了世界之底的大片荒原之上。

橘红发辫飞扬，夜兔踏着鬼的尸体，睁开的蓝眼睛里倒映着地平线上的那团雾气。

* * *

鬼们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们对鬼王并无敬意，只有对强大力量的被迫臣服，一旦让他们窥见什么机会，就会试图反扑，全无半点温情可言。

曾经作为鬼的红阎魔太强大，又拒绝扩张，只是将侵入地盘的鬼全部杀死或吞噬。后来大鬼们就学乖了，主动向他效忠，为他镇守周边，阎雀就并不管他们，而是专心守护那个小小的世界。

是的，阎雀翼下，藏着小小的世界。

这个世界已经很残破了，鬼之潮将其侵蚀得很严重。但是阎雀强行将其救回来，用从其他鬼身上掠夺来的养料去喂养这个世界，他使这个世界沿着一个特定的完美的方向运行，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会变化姿势。

大鬼眯起眼睛，他虚无的瞳仁中，渐渐倒映出眼前的红发剑士。这红羽毛鲜亮极了，与作为鬼的时候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想必是脱离鬼的身份之后，反而得到了极好的待遇。大鬼觉得不公，他同时还渴望得到曾经鬼王的力量，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力量就藏在眼前这具小小的身体里。

他彻底失去耐心了。

阎雀在鬼的攻势中飘摇，他速度很快，一时倒是不会被攻击到。然而他的体力终究会下降，雾气又是鬼的主场，红阎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支撑多久。

一声破风声响由远而近，忽然在红阎魔耳边响起。

是救援！

红阎魔听到了仿佛冰晶碎裂的声音，那个世界的碎片被穿透，纷飞的小碎片上倒映着世界中景物的片段。在这些碎片之间，破魔箭擦过他耳边命中一只鬼，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啾啾”声。

“老板老板老板！要死要死要死！”

那些看见景物碎片的悲伤，在这火警般的啾啾声里一点点消失了。

红阎魔：“……”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哒宰啾一出现，就会让人有种打死他的冲动。

虽然心里很无语，红阎魔还是利落的从鬼身上拔出了那支破魔箭，剑身向后一扫，以其驱邪之力逼退围上来的那些鬼，哒宰啾在空中像只风筝一样上下飘动，最终被红阎魔一把接到手里。

摸起来似乎瘦了一点。

“哒宰啾，你怎么过来了啾？”红阎魔轻声道，语气有点急促，“这里很危险，是谁丢你过来的？”

在他手里的啾啾努力露出一个头回答。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哦。”

“什……”

“不只是我，神威啾也会过来，我们得到了新的河神的丸子，量很多，足够用了。”

红阎魔突然沉默了，他有点想知道，被强行搓泥的河神还活着吗？

“虽然味道真的不怎么样，不过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吃一吃的。”太宰治笑道，“老板，你松开我，这样攥着我我没法变身。”

变、变身？

红阎魔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毛茸茸的啾啾向下坠落，落地之前，就变成了人形。有着鸢色眼睛的青年两手揣在兜里，唇畔挂着笑，姿态闲适。他把红阎魔拦在身后，自己面对那些鬼。

“弄出了挺大的动静呢。”他笑道，“阎魔大王都把我这种王牌放出来了，你们很厉害啊。”

明明是脆弱的人类之躯，被鬼轻轻的碰一下，可能就会死。

太宰治依旧从容的笑着，走向那些鬼，他脸上有着某种胜券在握的笃定。

“这是你们护体的雾气吗？”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鬼讥笑的盯着他，这些雾气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他已经能预想到对方这只手顷刻间露出白骨的样子了。

然而他失算了。

森然白骨没有出现，接触到青年的雾气，突然开始彻彻底底的消散。鬼睁大了眼睛，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就算是世界之底自身的讨伐者，也不会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触碰他护体的雾气，这也是他给自己的最后一层屏障，一直以来，他对这些雾气持有充足的信心。

但是他的雾气居然消散了！

不！是雾气都在全面消散！

鸢色眼睛的青年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随着雾气散尽，世界之底的风吹拂他沙色的风衣，那些没有束好的绷带也在风中凛冽飘动。他脸上还挂着微笑，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都说了，我可是不轻易示人王牌啊，区区雾气，在我的能力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其实发挥效力的是红阎魔现在抱在怀里的退魔箭，他所言不过是虚张声势。红阎魔看了一眼怀中的箭矢，又抬头看看那个背影。他很少看见别人的背影，因为通常，他都是挡在前面的那个，无论是开店还是退敌，红老板永远是让别人看着背影的那个。

他是不是见过这样的背影？

鬼已经有些相信了，而且随着雾气散尽，越来越多的讨伐者会注意到这边，他已经隐隐听到遥远方向上同伴传来的悲鸣。那名挥舞着日轮刀的剑士并不是好相与之辈，他原本是打算在拖住对方的这段短暂时间里，整个吞下红阎魔，这样他将拥有碾压对方的战力。

只要突破眼前这个自称王牌的青年！

【不管你有什么能力，都……】

“哎呀，你真的不在意吗？我本来还想将我的能力讲给你听……”鸢色眼眸中沉淀着一层恶劣，“然后让你彻底绝望呢。”

【怎么会？！】

“听过北欧的神话吗？应该没有，你看起来不聪明，那我就勉强讲给你听。”

他走向鬼，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鬼的心里。

“传说北欧神话中有一位光神，曾梦到死亡的阴影，他的母亲非常担心，于是让万物都发下不得伤害对方的誓言。所以，就算是箭矢射向光神，都会自动转向，这份能力使他永远免疫伤害，永远不被死亡笼罩。”

他的话音还未落定，汹涌的黑色雾气就已经扑面。

“看来你并不喜欢听故事。”

他笑了笑，然后抬起手，数枚文字缠绕的蓝色光轮展开。

“异能力——”

“【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