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象已至，盛世将至，不可让先贤们的智慧蒙尘。

所以引路人掘了先贤们的坟墓，把葬在里面的古籍秘辛一一取出。

若是先贤仍在，一定会认同他的做法。

这是引路人的思路。

初听起来，这思路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仔细一想，却毫无道理可言。

“哪有先贤会认同魔鬼？”

何问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层包装。

一层美化野心的包装。

撕开这层包装，里面装满了引路人对这个世界的严重偏执。

引路人出身穷苦，年纪轻轻便见识过人心狼狈，经历过世间冷暖。

他背叛过别人，也被别人乃至被生父背叛过，他有过希望，也经历过绝望……

年少时世家不救人，所以他恨世家。

逃荒时皇族不作为，所以他恨皇族。

少林没有收他入门，所以他恨门派。

他恨这个天下。

仇恨造就了他的偏执性格。

引路人知道何问在想什么，笑着说道：“贫僧确实有恨，但那些恨只是小恨，无需在意什么，更无法左右贫僧的心智，因为贫僧要做的这一切，本就是时代的必然，也是贫僧对天下最大的怜悯。”

何问说道：“必然？”

引路人点头说道：“因果循环，这便是人间的定数。”

听到他连因果论都搬了出来，何问不禁有些想笑。

引路人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世间一切法，皆是依附于因果之理而生成或灭坏，由因而果，因果历然。当然，何公子也在贫僧的因果行列。”

何问说道：“继续。”

“何公子！贫僧从未想过害你。”

引路人的声音忽然拔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青山剑道不适合你，所以贫僧设计，让天妒早现，推动你去往大和。通天血祭过后，贫僧本可以毁掉祭坛，却因你而把祭坛留了下来，让祭坛的残留推动你转修杀剑。长安叛乱当晚，贫僧也是留你性命，并且助你突破领域，离开青山。”

他说的都是事实。

这些年间，以他的手段，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置何问于死地。

但他从未害过何问，反而帮助何问一步步提升，甚至比何问自己都期待看到天劫降世的那一天。

引路人说道：“你的剑道与你的剑一样，皆有贫僧一半功劳，贫僧对你有半师之情。”

何问沉默片刻，微嘲说道：“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引路人说道：“不管你承认也好，否定也罢，这就是你与贫僧之间的因果。”

何问沉默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红雾还在头顶凝聚，血气不停。

他的境界还在一点一点地攀升，距离那道门槛越来越近。

成就剑仙。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

没有谁能靠自己一人成就仙境。

得道者多助。

清河、青山，谢周、法显、柳玉……许多地方的许多前辈高人都帮过他。

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叫引路人的和尚。

仅在修行一途，他对何问的帮助不弱于谢周，甚至犹有过之。

何问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也没办法像小孩子一样任性，觉得不喜欢对方，那即便损害己身也要把对方的帮助还回去，以此来表示你我两清、各不相欠的骄傲。

“谢先生是知道的。”

引路人忽然说了一句。

何问说道：“知道什么？”

引路人说道：“在你到达二品境以前，谢先生在你身上放了一道剑气为你护道，因为那道剑气，贫僧观察你天资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何问说道：“然后？”

引路人笑了笑，缓缓说道：“最初时，谢先生应该以为我是哪位游历世间的高僧，所以没有理会什么，到了后来，他逐渐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依然没有理会什么。”

何问说道：“说下去。”

引路人说道：“让你天妒提前，让你转修杀剑，让那座祭坛帮你提升……这一切都是贫僧的计划，但每一次都有谢先生参与其中。”

是啊，何问下山时谢周没有阻止，由心剑转修杀剑是谢周的教导，何问去荒域在祭坛里练心也是谢周提出。

何问从不觉得巧合。

因为谢周不会害他。

“谢先生一直都知道。”

引路人说道：“他很聪明，也很现实。”

何问说道：“那你呢？”

引路人说道：“贫僧做这一切自然是顺应大势，而一个剑仙的诞生，不管是青莲剑仙亦或是纯阳剑仙，都要以大势所趋为前提，所以才有了我和谢先生无意间的配合。”

何问明白话里的意思。

谢周与引路人从未联系过。

也不是引路人算计谢周。

而是在何问身上，两人有着共同的期望。

谢周与引路人都站在各自领域的顶峰，对于仙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对如何成就剑仙也都有自己的看法，而这些看法中必然有一大段重合。

事情由此变得简单起来。

引路人逼出天妒，谢周自然会为何问重新铺路；引路人留下血祭祭坛，谢周自然会带着何问磨练一番。

一人种因，一人引果。

“大势不可逆，因果不可逆。”

引路人说道：“万物自有定数，一切偶然皆是必然。”

……

……

引路人在说，何问在听。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了很久。

半个时辰后，何问的意念即将消散，看向引路人的眼神平静，已经没有太多仇恨。

平静不代表释然。

如果能脱困，他依然会持剑斩落。

“红叶呢？”

何问看着他问道。

引路人说道：“她很好。”

何问说道：“以后呢？”

引路人说道：“她会是新的引路人。”

何问说道：“我不会同意。”

引路人洒脱一笑，说道：“那等何公子离开这里，大可前去阻止。”

何问说道：“会的。”

引路人嗯了一声，看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影子，说道：“贫僧今日与何公子说这么多，只是想交待施主一件事，若是你活过了天怒，还请善待新的天下。”

“毕竟何公子接过了杀神称谓，却不是真的杀神。”

引路人最后说了一句。

前方的意念影子彻底消散。

引路人再一次看了看头顶的红雾，转身向阵法外面走去。

活过天怒，自然是渡过天劫。

那时的何问会是剑仙。

引路人以前不信有人能渡过天劫，现在却愿意信了的。

人老了，就会有奢望。

阵法中的何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