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喊我先生。”

柳玉微笑道：“还有很多人喊我先生。”

先生，先生。

听到这里，引路人便明白了过来。

对天挥剑的勇气，出剑不悔的决心，说到底都属于对追求更高境界的欲望。

柳玉仍有欲望，仍是剑修。

他的剑锋锐不减当年。

不过在作为剑修之前，柳玉首先是为人师者，曾经的锋芒毕露，如今的洗尽铅华，注定他会比寻常剑修更懂得克制自身的欲望。

这不是错。

引路人知道无法说服柳玉，两人在信念上有着难以跨越的分歧。

引路人也不再轻视柳玉，不会觉得柳玉心怀恐惧或者自身太过于怯懦。

他双手合十，对着柳玉认真行礼，说道：“先生之风，贫僧佩服至极。”

柳玉看着他，平静说道：“魔佛的礼，我可承受不起。”

引路人并不介意话语中隐含的嘲讽，忽然生出了很多感慨，说道：“若是当年救我的人不是和尚，而是一个书生，他把我带到了圣贤城，先生会如何处置我？”

随着谢周和诸葛贤先后拜访少林，引路人的身份渐渐被挖了出来。

对于上层的大人物们来说，引路人经历过的一切也已经不算是秘密。

少林玄字辈。

玄晏。

这确实是引路人的法号。

但这个法号他只用了两天，便因为一句错误的回答，被注重禅心的前任方丈认为他的戾气太重，且心有魔障，以不适合修佛为由把他逐出了少林寺，再也没能回去。

灭皇族，除世家，所有武学公之于众，所有人不分贵贱，所有人事不分高低，所有因果重新开始，世间河清海晏，天下众生平等。

这个回答确实戾气太重。

换做柳玉又会如何？

引路人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柳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引路人也笑了起来。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如果他当初去了圣贤城，必然不会像在少林一样被拒之门外。

因材施教，圣贤城一向如此。

“可惜了。”

引路人笑容敛没，遗憾说道：“若是当初跟了先生，或许今日会有不同的想法，但万事自有定数，贫僧合该成为人间的引路人。”

柳玉说道：“你就要死了。”

引路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就要死了。”

对话双方有着难以抹平的仇恨，正是引路人要死了，才能有这段心平气和的对话。

柳玉说道：“就算你成功了，你也看不到那一天的来临。”

引路人沉默了更长时间。

是啊，他看不到了啊，奉持一声的期盼就在眼前，但他看不到了啊。

身为天下最擅长精神武学的人，他当然能控制情欲，那并不代表他失去了情欲。

比如现在，他的心情变得分外糟糕，握着拳头，恼火说道：“恨不能再活五百年。”

听到这充满了恼火的一句话，柳玉反而愣了片刻。

一向不言情欲的引路人今天似乎成了正常人，接连显露出了好几种他以前从来不会有的情感，恍惚间仿佛铁树开花，枯木逢春。

柳玉看着眼前的年轻和尚，轻声说道：“堪破心劫，返璞归真。”

这代表引路人的精神武学更上一层。

“来的太晚了些。”

引路人说道：“如果早些来到，贫僧也不至于是如今的状况。”

柳玉点点头表示赞同。

引路人说道：“先生说的不错，我确实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总不能因为看不到，就放弃这些年的坚持，你说对吧？再说了，道门儒门不都有死而后已的说法吗？”

柳玉说道：“有理。”

“多谢先生肯定。”

引路人再次一礼，话锋突转道：“可惜今天要对不住先生了。”

柳玉微微挑眉。

几乎所有的精神武学都对他无用，即使引路人用了舍身，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

……

引路人自认不是柳玉的对手。

当然，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杀死柳玉或是战胜柳玉。

他摊开手掌，轻声念道：“溱洧。”

海水微动。

一把秀气剑刃从水波中探出，落在他的手中，正是从红叶那借来的溱洧剑。

柳玉当然认识这把剑。

他从未用过溱洧，却守护溱洧几十年，直到红叶出现才把它传了下去。

溱洧剑怎么会落在引路人手中？

引路人又想用它做什么？

柳玉瞳孔微缩，想着这些问题的同时，心中犹豫要不要出手夺回溱洧剑。

引路人却先出手了。

他握住剑柄，刺向笼罩荒岛的血祭大阵。

这座大阵极强，柳玉与何问最初被困进阵法的时候，用出全力都无法斩开。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就算引路人触类旁通，懂一些剑术，可他连溱洧剑都无法掌控，如何能用剑术破开眼前的血祭大阵？

下一刻。

剑刃与大阵撞到一起。

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在剑刃与大阵接触的地方，忽然生出了一个漩涡，荒岛上和大阵中残余的血气变得狂暴起来，呼啸着朝漩涡中涌去，沿着溱洧剑冲入引路人体内，被他尽数吸收。

几个呼吸后。

笼罩荒岛的大阵散了。

天朗气清，海水澄澈，周围闻不到半点鲜血的味道。

“先生不愿入仙，贫僧倒想看一看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说完最后一句话，引路人右脚猛然踩了踩海水，踏着一道水浪直冲云霄。

溱洧剑脱手甩出，比他的速度更快，没入了天穹深处消失不见。

柳玉神色沉重，连忙追了上去。

时间缓缓地流逝。

轰隆！

遥远的天际响起了一声雷鸣，所有的云都被雷声震碎，不多时，又有更多的云从天空深处飘出，黑压压的连成一片，云层的内部电光闪烁，雷霆翻滚。

在荒域和埋骨战场之后。

东海上空。

又见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