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云单手持剑，笼罩在这个人身上的悲伤之气忽然就散开了。那柄黑色的剑若隐若现，好像随时会消失一般，但被碧海云擎在手中，始终无法挣脱。剑身周围的空气如活物一般扭曲，随着炭火里腾腾冒起的热气，碧海云整个身体好似笼罩着一层大蛇虚影。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将短剑重重插在桌上，随后颓然倒在椅中，面色煞白。

“是当初碧国的收藏，名叫海流火。我听养父提及过，是将暗月的力量封印在一柄短剑之中，所造出的魂印兵器，”碧海云语调中透着疲惫，“传说它是以至寒的剑身，带出与众不同的如火炙热，我今天终于见识到了。这柄饱含诅咒的魂印兵器，是实实在在的凶刃，但多年藏于碧国，最终被列为外海鲛族的圣器。没有想到，辗转到了这里。”

“不愧是南海之王。”典海主的声音带了一丝赞许，“天机曾探知，有一座蕴含暗月诅咒的寒息岛，上面藏有一整张九州近海舆图，还有这柄海流火。之后一群航海士登上寒息岛，拿走了海图和短剑，但他们无法驾驭这海流火，反遭侵蚀。短剑被鲛人获得，收藏在早前的碧国武库中。如今碧国已经分裂成了碧海、汐洄、藻郁，这把兵器失踪多年，终于在不久之前被我发现。”

说到这段典故，江暮燃和月信川同时抬头，看向彼此，但眼神很快错开。

“岁木燃尽，麋鹿遭戮，隐藏在大海中的鲛族圣器在炙烤着这一切，”江暮燃不再维持他那天真的笑容，而是冷笑起来，“典海主，你真是煞费苦心。”

他试着去握海流火，但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他有些难以置信，就在刚才一瞬间，那至冷带来的至热，迅速灼烧到他的灵魂，暗月的诅咒之力透过魂印兵器传来，他根本无从抵抗。他不由得开始正视起南海之王的实力，这个看起来如同流浪诗人的柔弱青年，绝对不可小觑。

“你想得很对，雪氏与万氏在大陆上的事情，眼看是要波及大海了。罗砚伦是碧海国的挚友，而我这些年略有威名，也得汐洄国很多帮助，至于告死鸟陆擎，想来已与藻郁国结盟。江家人，你们和宛州南部鲛族的关系，也不必我来分析吧？”

说罢碧海云看着雪凌澜：“如果想烹制这份鹿肉，为只剩残火的岁木加些热度，藏在盘底的剑，如今就得亮出来。至于木炭本身，只剩余热，只有选择的机会，不再有点燃天下的权力。”

雪凌澜沉默了，她终于明白，她想来和黑市群岛的众人谈一笔交易，一笔互利的交易，但到场的人，其实只想要雪氏的名，大海与陆地之间的对峙，有没有她雪凌澜根本没有区别，他们只需要一个傀儡、一个筹码、一个名义。雪凌澜不是给他们筹码的人，雪凌澜自己是筹码。

她看着羽末省，清楚了海督之前的沉闷和悲观来源于什么。羽末省早就看透了，他没有对碧温玄的养子抱有期待，没有对想要左右逢源的商人开出价码，因为他知道白荆花没有开价的权力，所有未来可能存在的利益都是真实的，但比起与公主等价交换，直接将公主收入自己旗下，完全控制住，不是更好吗？

“典海主大人，想必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分这头鹿了吧。”既然公主已经明白了，不再坚持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想法，碧海云也就站起身，准备再次握住那柄剑，把剑递给典海主。

结果一只手劈空而来，一把夺走海流火。罗砚伦绝不是能容忍自己被遗忘的性格，他重新站在了整个舞台的正中。紧握着手中的诅咒之剑，他那偶尔流过金色光芒的双瞳此时竟完全变成了金色，伴随着这个变化，他的气势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的罗砚伦更像溟海之上传说中的那个自己——以一己之力屠杀恐怖海兽、杀人如麻的恶鬼船长，他的狂妄和杀意完全爆发出来了，再没有一丝戏谑懒散，如同一条直逼凡人的巨龙，从高空中呼啸而下。

“啊。”雪凌澜忍不住叫出声，她看到了那熟悉的金色巨瞳，那金瞳曾两次出现，一次是在暗月梦境中，那亘古永存的巨兽的眼；另一次就在刚才，将她从幻境中带回现实的眼睛。

他不是罗砚伦，雪凌澜能强烈地感觉到，但他到底是谁？

罗砚伦狂妄地站立着，紧紧握着魂印兵器海流火，令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不像碧海云那样，是在忍耐着灼烧灵魂的痛苦，他是在降服那诅咒的邪恶魂魄！海流火的剑锋四周，被滚烫剑身扭曲的空气变得浑黑，最后向着罗砚伦聚拢，甚至包裹住了他。黑气沿着罗砚伦的皮肤爬上他的脸，却始终没法覆盖住那金色的双眼。对峙之间，随着罗砚伦一声断喝，黑雾倏忽间散去，海流火驯服地躺在了罗砚伦掌中。

这一次，连稳坐中军的典海主都惊动了，他第一次站起身，宽大的斗篷笼罩着他，沉默中，典海主与罗砚伦对视许久，直到罗砚伦用一种陌生的语调说道：“坐下。”

那声音中听不出罗砚伦惯有的傲慢豪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俾睨之态。他根本不是在与典海主交谈，而是在准备落下判决。典海主心里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不听他的话，那么即使在这个戒备森严的殿堂中，罗砚伦也会立刻取了他的性命。那柄海流火上的寒光上闪烁着浓烈的金色，罗砚伦握住它，就像是握住了生杀大权的修罗一般，就连武神也要避开他的锋芒。静谧中，海流火随着罗砚伦的心跳发出欢愉的气息，一人一剑仿佛成为一体。

好像这把剑，原本就是属于他的那般！

典海主重新坐下，面具下的面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看来北王与这海流火有缘，我怎会是不识趣的人，就送给北王吧。”

罗砚伦没有丝毫的满意之情，好像只是得到了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坐下来，将短剑收入囊中，随后，他眼中金色流光消散，他整个人也重新露出慵懒疏狂的样子。

“分肉吧。”半晌，典海主才重新说话。

有侍从切好鹿肉，逐一递给各家，其中一份送到了雪凌澜面前。

有条不紊中，典海主缓缓说着：“其实，今日的晚宴，在座各位，都对雪氏公主的遭遇深表同情，并有心提供一些帮助。但这天下，无论大陆还是海洋，都是大同小异。大家不希望白荆花自由行驶在大海上，行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但也不敢冒昧将公主留在谁家旗下。所幸在下略有微名，愿意当一个牵头人，如果公主殿下愿意从此留在无忧岛，将雪氏的旗号让出来，公主刚才描绘的未来愿景，自有各方能人帮助公主实现。到时大仇得报，雪氏重回荣耀，何乐而不为。”

这让雪凌澜回到了刚才尴尬的境地，送到眼前的切好的鹿肉，接，还是不接？她望着眼前看似善意万分的典海主，但清楚他实则无比强硬。若是不接，这一场晚宴也就到此为止了，典海主不会与她为难，但她想要的，恐怕是得不到了；但如果吃了这一份鹿肉，用岁木炙烤的鹿肉，用诅咒之火焚烧的鹿肉，代表着人族王权的鹿肉，那就等于是告诉所有人，她雪凌澜，翊王朝最后的血脉，雪氏的公主，确定将自己化身为一枚筹码，换来海上群雄的垂青。

“你们这些鸟人，就知道挑三拣四。”罗砚伦一把夺过公主眼前的肉，丝毫没有顾忌脸色微变的典海主，“这小公主若是不吃，我来吃，废那么多话干吗。”

雪凌澜看向大大咧咧的罗砚伦，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这个看似粗鲁的海盗王是在替她解围。她向罗砚伦投去感激的目光，但后者根本就没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吃着肉。看他那大快朵颐的样子，雪凌澜又有一些犹豫，好像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就单纯只是在吃肉而已。

“这样的珍馐美味，可惜我没有这个口福，心忧国事，诸食无味，不免浪费了佳肴，辜负了典海主的美意。实在是抱歉。”

“无妨，公主所言极是，那只好等下次有机会再来宴请了。”典海主平平淡淡地说着，似乎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微风一过，“公主心忧国事，在座的或许都可分忧，却不知公主对在下方才所言，有何考虑？”

“苒山的事情，诸位不来，我可以帮忙。”雪凌澜还在犹豫如何措辞，却听到碧海云一锤定音，他坐在众人之中，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面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