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凌澜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罗砚伦，那是她要杀死的目标，放在过去，或许她会犹豫，或者揣测，但现在的她内心无比清明，之前那些患得患失，那些恐惧和权衡，好像完全烟消云散了。既然影龙的船长邀请自己杀死他，那，就杀了他吧！

正在这时，罗砚伦发出了一声闷哼，竟像个熟睡的孩子般蜷缩起来，没有了之前那种飞扬跋扈的气质。“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他在梦里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又很失落，像是虚无缥缈的海风，就像他所追寻的，都是无迹可寻的存在。

雪凌澜握着海流火，黑色的剑影环绕着她，发出欢愉的震响，雪凌澜眼中无悲无喜，她控制着那柄剑，剑锋骤然落下，没有丝毫犹豫，海流火尖锐的锋芒直逼罗砚伦的咽喉，就在刀锋刺入皮肤的那一瞬间，罗砚伦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无法形容那种声音。

那种声音听起来会让我有些兴奋，又或者是……熟悉，我总感觉那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我就是想不起来。

它从龙旗上传来，随着强烈的闪光，漫天的呼啸声撕裂了天空与大海，而我站在它们之间，迎接它们都被斩断的那一刻。我从倒影里看到那个陌生的自己，眉目被染成了狂烈的金色，狂妄之气遍布全身，血液更如铁水般滚烫。

每当这种时候，我心里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渴望，一种对血的渴望，我很难说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高兴吗，是痛苦吗，还是悲伤？

它污染了我，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改变，那种声音让我变得无情，让我所向披靡，总有一天我会知道它来自何方。

在我彻底迷失在里面之前。

那是，金色的眼睛！

那光芒比太阳还要耀眼，刺得人眼睛生疼，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雪凌澜就感觉到全身都开始不受自己控制，她的刀锋悬停在空中，眼看就要杀死罗砚伦，但那刀就是无法再进一步，在那威严无比的眼神注视下，仿佛一切行为都被看穿，所有逃生的道路都被封死。

雪凌澜的膝盖有些发软，她好像重新看见了罗砚伦眼中那股燎原的大火，巨大的影龙匍匐在荒原之上，它好像快要死了，但它的喘息仍然可以灼烧大地。遍地的武器钉子般扎进它的身体，一阵风吹过，那些武器如野草般摇曳。巨龙流出来的血液变成河流，流淌着夕阳一般的余晖，金色的湖泊中，倒映着它那巨大的影子。

雪凌澜感觉，好像自己忽然化为那个庞然大物身体的一部分，她能够感受到那东西的情绪，是痛吗，还是孤独？

它在这里看了一万次日落，影子融进寂寞的晚霞里。它曾多么热切地想要与人靠近，但遍求不得，无数的英雄一去不回，他们咆哮着掷出武器，却又在它的力量之下崩溃颤抖。

他们只想讨伐它，然后杀了它，高擎着它的头颅，便名垂青史。

却无一人能做知己。

它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想清楚，原来人都是自卑而怯懦的。

这天地再大，终没有异族的容身之处啊。

再等到雪凌澜从那金芒中恢复，她突然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一片辽阔的海洋之上。她赤着足踏在水上，如同踩在地面，水波居然撑起了她的身体。雪凌澜低下头来往下看，水的倒影中只有一个失势的少女。她双目无神，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行走着，不知终途，不知归宿。

这片海安静得不像话，空气中没有海水的味道，也没有风，偌大的海面上只有她的脚踩在水面上泛起细微的涟漪。

一个少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背着身体蹲在那里，看不清他的正脸。雪凌澜有点好奇似的走过去，礼貌地打了一下招呼，但那少年像是没有听到，仍自顾自地在那儿玩着。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海面上画出一些特殊的符号，好像是一些文字，看着那些，雪凌澜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好像她之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样。

海图，是那张月氏海图上的文字！雪凌澜突然意识到，这些相似的陌生符号同样绘制在月信川那张海图上，她清晰地记得那个瞬间，第一次接触这些文字的时候，有巨大的吼声从脑海中传来，之后一行清晰的字便在自己的眼前浮现。

“山河破碎，诸星震落，崩陷于故土之上，逆转于浩瀚之外。故吾奉上星辰之种，以寻正途。”

雪凌澜依稀记得这句话，并在心里默念出来，但是随着这句话的结束，那个少年却像听到了什么一样忽然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那是双奇怪的眼睛，一只眼睛是金色，一只眼睛是黑色，但他的脸却让雪凌澜吓了一跳。

这个少年，是罗砚伦少年时期的样子啊。

他的面孔是那么的年轻，和他如今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里隐藏着莫大的伤悲，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重生。

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个少年，雪凌澜没有一丝恨意，即便她知道这个少年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如今的他仍像白纸一般纯净，似乎在这片安静的海上，心灵将被荡涤，无关局势也无关情绪，好像他们两个人就该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有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

“这是哪里？”雪凌澜尝试着问道。

但那少年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雪凌澜，视线却穿过了她，落到了更远的海域上，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雪凌澜的存在，只是之前那段默念吸引了他。他的瞳孔没有聚焦，眼睛里也没有映出雪凌澜的影子。

雪凌澜这才注意到，这个少年是没有影子的。他站在大海上，脚下却没有任何倒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雪凌澜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去摸那少年的脸，但她的手却从少年的身上穿了过去，这不禁让她微微有些失落。

下一刻，大海突然起了变化。

少年画出的符号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这些图案的亮起，以那少年为中心，周围的海域也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银光。那银光像星辰一般闪烁飘忽，待视线清晰时，雪凌澜才看清，那都是一些造型奇特的鱼群。鱼群像是受到了少年的召唤，纷纷聚集在这里。它们排出整齐的阵仗，像是一场伟大的朝拜！紧接着，雪凌澜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超乎于万物之外的声音，那声音中带着无比的威严，撕碎了一切笼罩在整片天空之上。原本毫无波澜的天空和大海开始汹涌起来，天空聚集起云层，而大海正在陷落！

大海，大海裂开了！

一道巨大的裂缝在雪凌澜的脚下裂开，仿佛地裂，没等反应过来，雪凌澜就跟随着那个少年一起坠了下去。无尽的空虚和失重中，雪凌澜忍不住尖叫起来，她尝试着凝聚出光翼，拼命伸手试着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但都是徒劳。她看见裂缝越来越大，而两侧都是万顷海水，海的幕墙里镶嵌着璀璨的星光，鱼群疯狂地乱舞着，数万只鱼的背与鳍碰撞，发出尖锐的声音，造成了能够震裂大海的狂啸！

雪凌澜心中慌乱得要命，裂缝看起来像是没有尽头，视线的终点是一片可怕的令人绝望的阴霾。雪凌澜下意识看向那个少年，却发现他的瞳孔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坠入深渊中的经历，他张着双臂，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此情此景之中，雪凌澜升起怜惜之情，她试着向少年靠近去牵他的手，随着身体的不断下坠，她离少年越来越远，急惶中，雪凌澜大叫起来，骤然从这梦境里清醒。她有些茫然浑噩地去看周围，依稀是之前的船舱，而罗砚伦已经醒过来，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