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雪凌澜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白荆花舰队如果想从夏阳港出海北上苒山，鬼哭礁是最终的必经之路，因为藻郁国的势力，来自碧海国的援军很难继续南下，便只能在这片海域的附近戍守，等待白荆花舰队北上会师。然而他们最终没有等到雪氏的舰船，等来的是血淋淋的屠杀，他们的敌人，甚至没有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援助白荆花舰队的碧海国鲛人全军覆没。

“老大，放出去的烟波酒无人回应，这附近的鲛人，可能都被肃清了。”魏江河说着，不禁按了按手中的刀，黑云遮月，鬼哭礁终于暴露出它恐怖的一面来。

除了暗礁可怖外，船员航行此地还常常听见鲛人的歌声，歌声尖锐刺耳，一片漆黑之中尤为惊悚。海上讨生活的人，将这歌声称作海妖的鬼哭。不过老手们都知道，能听到鬼哭，就代表鲛人在示警，只要放出烟波酒，待那些鲛人海盗前来商议，交出一部分货物，这鬼哭礁便也过了，运气好的话那些鲛人兴许还会带路。但影龙号至今也没有听到一声鬼哭，那么很可能就代表，驻扎在这里的鲛人海盗，已经被肃清了。显然，如果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激战，那海盗一定是首当其冲。

“难走。”索爷的话语很干练，在他看来，这里水文条件复杂，而且还不清楚是否有敌人，若是不加勘测就摸礁引路，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罗砚伦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狠厉，他转过身面对着雪凌澜，往身后指了指那些鲛人尸体的方向。

“小公主，还期待你的碧海国援军吗？他们在那里等你。”罗砚伦状似玩笑地说了这句，但随即脸上的戏谑就消失了，“你不去，他们不会瞑目。”

雪凌澜这才听出罗砚伦的意思，她看了看周身聚集过来的这些海盗，脸上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影龙号之外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埋伏。罗砚伦的那句话不像是让她去吊唁那些英魂，更像是在让她带路，让她成为最合适的诱饵。在这漆黑一片的大海上，她重新回想起刚被掳上船的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雪凌澜没多说话，她也清楚，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是一名至羽，随时可以凝翼；她拥有远胜其他种族的视力；最重要的，如果海域中还有碧海国的鲛族战士，那么她也是最好的盾牌和诱饵。她静静地站在船首，看着自己腰上被捆上结实的绳索，展开双翼的时候，雪凌澜感觉自己的身体特别地沉重。她不再是原来在秋叶京万众景仰的角色，而是成为众海盗耻笑差使的对象，一个被缚的羽人，担当着前哨的职责，像摇摇欲坠的风筝，即便飞得再高，也始终有根线牢牢地拴着它。她凝神静气，在影龙号的甲板上振翼而起，一瞬间的光华将影龙号上这些凶狠的海盗照了个清清楚楚，这些无情无义的家伙看着雪凌澜，人群中传来了一阵看戏的哄笑。

雪凌澜落到附近的一块礁石上，身后的影龙号已经完全隐匿在了一片黑雾中，唯有一根绳索还跟她有着最后的联系，倘若是这个时候敌人来袭，她呼救的声音可能都传不到那里。她试图解开绑在腰间的绳索，但是那绳索打着死结，根本无法挣脱。雪凌澜有些奇怪，这根海绳相比之前的海绳更加粗糙冰冷，不像是亚麻编织的，更像是一种皮质物，偏偏又坚硬和缺乏韧性。看着绳索上复杂的绿色纹饰，雪凌澜甚至感觉，这条海绳是活的。联想到索爷臂膀上布满的神秘花纹，那是一条青绿色纹的长蛇在吐着猩红的信子，雪凌澜后背不禁有些发麻，难道说，这条海绳其实是一条活着的大蛇吗？这就是罗砚伦自信只派一个人监视着自己的原因吗？

她踩在露出海面的礁石上，身影穿梭在各个礁石之间。她腾空而起时，凭借羽族的目力审视过这片海域，如今循着观测到的安全方向一路探查过去，同时仔细地观察周围海面上的动向。每当确凿百尺左右的水文，她都点燃火芯挥舞旗令，将这一段的行船方向传递回去。影龙号的旗令独特而简练，雪凌澜在学习的时候甚至想起了月氏海图边沿勾画的龙吟符号。她就这样，将经过的海况一段一段地反馈给影龙号，随即影龙号重新起航，缓缓地沿着雪凌澜的提示前进。

索爷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雪凌澜，对方打出的旗令也是由索爷传达给舵手的，魏江河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慨道：“这个公主不错嘛，只用了这么几天，就已经掌握了咱们影龙号旗语基础的那些。如果有天她不准备做公主了，倒是个做海盗的好材料。”罗砚伦听了轻哼一声，嘴角带着模糊的笑。

黑暗中，雪凌澜同时还在努力检查沿途发现的每一具尸体，她希望这周围还有活着的东西，以期能够询问出这片海域的过往。对于她来说，求生并不是放在首位的问题，罗砚伦低估了她，让她孤身一人面对险境，让她面对死去的碧海国盟军，她早没有那么痛苦了。她已经清楚，在这片海上，她终究要学会孤身面对危险，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依托的人，没有需要守护的人，海上的人只为自己。

徘徊与宿命之间，不过一段冰冷的绳索的距离。

雪凌澜走到那阵亡鲛人的面前，看他身体扭曲地倒在礁石上，他全身的骨骼都被浪潮拍碎了，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表情定格在战死之前的狰狞状。他的肚子被利器剖开，脏器被海底的鱼类啃食一空，若不是长期泡在水下，尸体早就已经腐烂了。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雪凌澜仿佛想到了梦中那个年轻的羽族军人，也是失去生气的面孔和年轻的模样。战争杀死了他，人的欲望和野心杀死了千千万万同他一般的人。雪凌澜用手合上那鲛人的眼睛，又往鬼哭礁的更深处探查。

月色冰凉，那纤细的羽人的身影仿佛灯塔照亮了影龙号前进的路，罗砚伦冷冷地注视着雪凌澜，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同情，就像雪凌澜为他开路是理所应当一样。看着雪凌澜独自在礁石群上不断地飞起落下，魏江河多少有些不忍，但看到罗砚伦冷着一张脸，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状似平静的海潮之下，礁石山上挂满了鲛人的尸体，无一例外，他们的铠甲上刺着碧海国的徽记。连同原本戍守在这里的礁民海盗，有数十具尸体被堆砌在鬼哭礁底层。除了尸体上的刀伤之外，更有数不清的四指宽的大洞，伤口应该是人族军制的十字花棱造成的，拔出的时候，能把牵连到的整块肉都撕扯下来。索爷精通射术，一眼就看出武器来源是人族兵制中的除音破甲弩。这种弩箭隔音又防水，可于无声之中灭敌，攻击这里的人，很可能已经跟人族方面联合。

影龙将要驶出鬼哭礁，雪凌澜还在尝试着从尸体堆中寻找幸存者，她仔细查看鲛人们的情况，深入礁石群。忽然一抹寒光从水面中暴起，直刺到雪凌澜的眼前，惊变之中，雪凌澜竟然呆住了，她只觉得全身麻木，只有头皮如同炸开一般，她清楚地知道此时应该迅速避开，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在这一瞬，她感到腰间的绳索一紧，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避开了这致命一刺。绳索如活物一般，拖拽着雪凌澜在空中滑翔，这段时间已令雪凌澜得以回神，重新凝聚光翼，悬停在半空中，看着下方的海面。

与此同时，十几枚浸满火油的利箭被射出，点燃了雪凌澜遇刺的那一片水面。雪凌澜终于看清海上的情况，那是一个垂死的碧海国战士，他浸在一块礁石旁苟延残喘，雪凌澜的检视惊动了他，战士的本能让他将最后的力量集中起来，发出致命的一击，想要带走一个敌人的生命。他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国主一心要救的人，他已经陷入了临死前的疯狂情绪中。

“雪凌澜，回来，你已经帮不了他了。”影龙号的船长冷冷地说着，一艘舢板被放下，几名船员前往碧海国战士那里，准备带回他。罗砚伦站在船首，对雪凌澜点点头，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波澜。

雪凌澜飞回甲板上，索爷也收回了缠在她腰间的绳子，那果然就是索爷右臂上化出的绳索，不知道是什么秘术造成的。与此同时，海盗们已经把那受伤的战士接上了甲板，火光下，他苍白的面色和腰间极深的创口向所有人说明他已命不久矣。

罗砚伦俯身问那鲛族战士：“你是碧海国的士兵？你们遭遇了什么？”

“叛乱……藻郁国……”鲛族战士此时已经无法清晰地表达，“我们腹背受敌，国主，国主……”

碧温如遭遇叛乱？雪凌澜与罗砚伦对视一眼，但在彼此眼中都没有收获。罗砚伦站起身，让海盗带着碧海国的战士进入船舱，他也随即跟了进去。走进船舱之前，罗砚伦回头对雪凌澜说：“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学不会立刻凝翼避开，你就直接死在海上吧，没有人会救你。”

待罗砚伦走进船舱，魏江河走过来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第一次遭遇生死危机，我的表现没比你好多少。”

“哈哈，大副，我记得船长帮你挡下那一刀时，你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他妈胡说！”魏江河脸红了红，“老子只是腿软了一下！”

一片哄笑声中，影龙号驶出了鬼哭礁，雪凌澜看着那些海盗远谈不上亲切的面容，忽然意识到，他们最初狞笑着看着自己去引航，或许并不是残忍，而是坚信无论遇到怎样的危险，他们都可以救出自己？

这群狂妄而残忍的海盗，好像同时也是一群自信而可靠的伙伴？

她摇摇头，甩掉这些念想，过往的一切在心中浮现，告诫她不要期望什么，这些人无论是怎样的人，她都只有自己可以依赖。

尤其在现在这种局势下。

藻郁国和碧海国两大鲛国，看来真的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