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并不漫长，当薄雾消散，巨大的影龙号沉浸在满是鱼肚白的黎明之中，瞭望员吹响长角，苒山已近在眼前。

翠绿的群山下，如戟的岛屿显露在众人眼前。苒山这座岛屿以山命名横贯南北，西部陡峭而东部平缓，山势向东逐渐低平，像是原本高大的山川被巨斧斜着劈开半边，左侧是陡峭的山崖绝壁，数百丈高的山头下方就是大海。

山势的东北角，丛林环绕之中，一座巨大的鲛人石像高耸入云，阳光沿着石像侧边掠过，勾勒出一个伟大先人的身影。

这是大海上曾经最有威望的人，隐梁公子碧温玄的圣像。

三十九年前，雪凌澜祖父年轻时期，发生了溯洄海之变，庞大的鲛族王国自此分裂成了碧海国、藻郁国和汐洄国，近海一时大乱。与那时掌权者雪吟殊自幼交好的隐梁公子碧温玄，因此离开澜州定居苒山，作为政治中枢，沟通陆上的翊朝与众鲛国，对近海的政局稳定有着巨大贡献，也因此被奉为鲛族精神领袖，尊称隐圣。虽然鲛族各国分裂自治，但碧温玄尚在苒山的那段时间，各国经常前往苒山拜见碧温玄，述说自己国家当前境况和未来诉求，碧温玄则会尽可能地给予帮助或从中调停。一时间，苒山俨然成为鲛人的一方圣地。

之后碧温玄离开苒山，云游海上，再无音信。为了纪念他，翊王朝与各鲛国一同修建了碧温玄的巨大圣像。但此时，北海之王罗砚伦站在船头上，眺望着苒山的全貌，这片圣地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战争让这里飘扬的不再是轻柔的鲛绡，而是飒飒的战旗。此时数十艘羽族战舰如巨兽般停靠在戟月港港口，上面高挂的白荆花风旗猎猎作响。罗砚伦冷哼了一声，似乎是不齿于人族海军的伪装。

影龙刚刚抵达预先约定的海域，处在苒山的正南方，距离苒山南部的戟月港不过数十里。彼此甚至可以隐约相望，此时苒山上的号角响起，三长一短，深沉得像是深海巨鲸发出的声音。罗砚伦招呼手下下锚，将影龙号停在原地，海盗们纷纷擂起战鼓，呼应苒山的召唤。信鸟从苒山的方向尖啸着飞过，划过影龙号的头顶，向更南的方向飞去，不久后又盘桓归来。罗砚伦冷笑着目睹这一切，对面那个看起来好大喜功的海上名将，总是喜欢以诡道算计对手，如今自己只带着一艘船前来，看来反而让他心存犹疑，没有选择冒进。

须臾间，一艘轻型羽族战船从苒山开了过来，旗面上绣的却是赤红色的告死鸟徽记，但显然不是陆擎本人亲临。临近影龙号时，有人从船里出来，他看起来有些惊恐，手中拼命摇晃着双面小旗，想要说明自己是前来引航的使节。

罗砚伦看向他，一脸漠然，朝着背后挥了挥手，雪凌澜立刻就被海盗们带了上来。

“你们要的人。”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表情阴沉。

“不知北王可否准许在下上前一窥？”那人咬了咬牙，虽然惧怕这个海上恶徒，但想到身后有人族海军的庇护和陆将军的叮嘱，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见罗砚伦不置可否，魏江河便递了根绳子下去，使节抓紧它攀了上来，在他上去之后，魏江河马上把绳子撤了，只放他一个人上来。

使节穿着暗色的官服，看起来品阶不高，孤身一人上了阴气沉沉的影龙号，紧张地看向在场的众人，每个人看着都凶神恶煞，眉宇间拧着一股潮湿的戾气。这些常年混迹于海上的恶棍对待海军就像有血海深仇，那些刀鞘中不经意闪过的寒光让使节有些两腿发软。

他偷偷抬头看了眼被缚的羽族公主，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懑，甚至还有些衣衫不整——这些嚣张的家伙，果然没有把这个身份尊贵的翊王朝公主放在眼里，这不禁让这个人族的军官往深处遐想起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魏江河的声音打断了使节的思绪，他连忙小步朝雪凌澜走过去，站定后，小心地取出怀中的画像，认认真真比对了很久，还检查了她的瞳色。那片瞳孔是一片若晨雾般的浅褐，正是翊朝雪氏直系王族的铁证。

检查完毕之后，他点了点头：“北王神武过人，果然没有辜负陆将军的期待。”

“少废话。”魏江河不耐烦地吼了一句，看了一眼罗砚伦，见罗砚伦没有作声，又说道，“之前谈好的条件呢？”

“十万金铢在下不方便携带在身……”使节话说了一半，又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偷偷瞄向一旁的罗砚伦，见他没有动怒，便又说道，“将军已命人将金铢换算成票据，寄存在了宛州淮安城鬼柳街的一家钱庄，这便是信物。”

他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对木雕的赤红色小鸟，正如陆擎旗面上的告死鸟徽记，双手递给罗砚伦，却被魏江河一把抢了去。

“就凭一对破木雕就想糊弄我们？谁知道你淮安城里等着我们的是十万金铢，还是十万官兵？”

罗砚伦摆了摆手，没有让魏江河继续说下去，他倚在船舷旁，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的苒山。

“另外溟海的领海权一事，陆将军也已向当今人皇说明了北王的意思。我们陆将军言出必行，在他的再三劝说之下，人皇已经同意了这个请求，从今以后，影龙海盗团在海上将正式拥有自己的封海，所行之事海军不会插手。”说罢使节又将手往怀中掏去。

听到“当今人皇”这几字，看到罗砚伦俨然一副万氏走狗的样子，雪凌澜恨得要咬碎牙齿，却又毫无办法挣脱。她愤然看向眼前不闻不问的影龙，当初在这人梦中所见的少年，其实不过如此吗？

“我此行特地带来了天启之主的诏书，涉及受封之事，我需要宣读一下……”

“免了。”罗砚伦都懒得看使节，直接问道，“陆擎呢？”

“将军事务繁忙，故未能亲自迎接北王凯旋，让在下在船上备厚礼，希望北王能前往苒山一叙。”

罗砚伦点了点头：“登岛就不必了，这片海都是我的了，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来。江河，去把他们的礼收了。”

“那么……”使节小心翼翼地问道，像是生怕触了这位凶恶船长的霉头，“既然我们已经履行了当初的承诺，那我现在可以把公主带走了吗？”

“不用，我自己走。”雪凌澜开口说道，她再也没有看罗砚伦一眼。

“我没让你走。”罗砚伦横身挡在雪凌澜的身前，眼里藏着冰霜，他对使节说，“我不登苒山是我的事，我是那天启的狗皇帝钦定的治海之人，陆擎想要人，就得亲自来拿。”

“北王，何必把气氛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呢，双方都留个退路，大家就还能合作下去。”使节看到罗砚伦这个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好像不太清楚，究竟是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好，信物拿了礼也收了，继续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北王放手。”

“连我的船都不敢上的人，根本不配跟我合作。我亲自来苒山，是给陆擎面子，我都来了，他还当缩头乌龟？”罗砚伦说话毫不留情，说罢又回头看了眼被缚的雪朝公主，“而且我们的小公主还想在这里祭她的海督羽末省呢，现在还不是交接的时候。”

“原来如此，北王先别生气，我这就给陆将军传信。”使节拿出一面白色的旗，高举着在头顶摇了摇。罗砚伦眼中寒光一闪，这样的花样瞒不过他，这旗语根本不是呼唤主舰。只是在向戟月港说明一切无误，他在用旗语告诉陆擎，翊王朝最后的公主，确凿无误地，就在自己船上。

但罗砚伦没有多说什么，他倚在船舷旁，对雪凌澜说：“你要祭羽末省，就趁现在吧，以后恐怕没这份心情了。”

雪凌澜被束缚在那里，站在那里，心中悲怆。兜兜转转，最后仍是这样的结局，这些时日下来，她还以为罗砚伦对她网开一面，没想到最后却还是被捆缚着送到苒山。她缓步走到船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苒山。

在秋叶京，她无数次听父亲提起这座海上圣山，在这里，羽族的元极林与鲛族栖息的浅海和谐地融为一体，那些逝去的时光中，羽族最伟大的皇帝雪霄弋，与鲛族的隐圣碧温玄，曾在这里一起探寻这个世界的奥秘。她无数次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登上苒山，站在碧温玄的巨像下，感谢这位一直坚定地支持着雪氏的老人，祭拜那段辉煌的岁月。

但如今，戟月港中，有十数艘羽族战船驶出，它们一面航行，一面将高扬的白荆花风旗降下，换成血红色的告死鸟徽记，然后鼓起风帆，如奔狼一般怒吼着向影龙号推进过来。雪凌澜的心绪忽然游离在一片纯净的虚无之中，那里月光明媚，海水柔软得仿佛轻灵的羽毛。但那是悲伤之海，每一片涌起的潮声都在低声诉泣，将士们的英灵浮沉在碧波中，听那晨起的征铎响了又响。

海上的人去了未归。

羽家军三千铁甲，上一幕的呐喊犹在心头回荡，如今却已变作碧姓。而那位绝不肯倒下的羽族名将羽末省，没有留下任何的遗物，雪凌澜自己也终究没能亲自送他一程。她还记得在每个危险的关头，这位如山如父一般的伟大将领立在身前的样子，也记得这个执拗的将军，即便身负铁甲，也要给自己行君臣大礼，丝毫不在意屈膝将给他的身体带来多大的损伤。雪凌澜在夏阳休整的那几天，羽末省倾注全军之力，死守白荆花的最后一道关口夏阳港。那些天夏阳港的箭矢如飞蝗，遮天蔽日，流矢射中正在沙盘指挥的羽末省的左臂，他一把拔出来放在一旁，肩上的血溅到沙盘的旗帜上，他却始终面不改色。就这样，羽家军在人族大军的围困下死死坚守，以两千多人的巨大牺牲换来了整个舰队的安稳出海。

回忆着海上名将时，雪凌澜听到了一个曲调，那是秋叶京的神木林中，主管祭祀的神官终日鸣颂的浮世之歌。那曲调婉转悠长，回荡在元极林每一条飘摇的垂柳枝上，它们不再摇曳了，而是随着那些送别之曲低头悼念。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并不明白为何这世上会有如此凄悲的乐曲，在史典的记载中，神本该是无喜无哀的，但为什么这些天神赐予羽人的绝妙尤物中，却也暴露出他们爱与愁呢？

伴随着那脑海中萦绕的调子，雪凌澜不禁跟着哼唱了起来。那祭祀的歌曲源于羽族最古老的语言，意思已经难以明了，但雪凌澜清丽的声音伴随着那歌谣柔软渺远的曲调，让周围的人也不由得悲伤起来。随着祭曲达到高潮，悲怆慨然的气象让这支歌曲陡然高亢，同一时间雪凌澜双翼陡然展开，巨大的羽翼挥舞中，她将这首悼亡祭曲吟唱到了尾声，最后那一段如泣如诉。她也在这时流下清莹的泪，这是最悲伤的一次振翼，它伴随着失去、伴随着败亡，她忽然明白了父亲每一次举行祭礼后的沉重，也明白了王朝与家族的沉重。

这沉重之感，可是数万英魂用血肉残酷堆砌的啊！立家之重，立族之重，立国之重，十夫、百夫、千夫万夫的重量压在一个人的身上。

能不重吗？

雪凌澜的展翼让影龙号上产生了一些骚乱，她不用睁开眼睛都知道背后那些慌乱的控弦声意味着什么，随后她听到罗砚伦嫌弃的声音：“都把箭收起来，有点出息，羽族最高贵的亡者祭礼，需要明月的庇护，好好看着。”

风起了，带着雪凌澜轻盈地越升越高，明月感受到了羽族最高贵血统的呼召，前来迎接王族的哀思，并带着生者对逝者的全部回忆，去庇佑那些回归星辰的高贵魂灵。雪凌澜睁开双眼，她的精神力中承载着羽末省的过往功绩，一位高贵武士的一生，如水一般向周围的人群倾轧过去。整个过程是无声的，但每个人都在心中看到了那一幕幕的画面，看着万军丛中站得笔直的羽末省，在萧瑟的风中影子如飞沙般模糊。

飞鸟尽，良弓藏，但夜夜弓鸣声犹在耳边回响；狡兔死，走狗烹，但吃到嘴里的哪里是狗肉，明明是一颗颗炽热的报国之心啊！

“夏阳港海督，羽家军统领羽末省，七月廿四，于外海抗击流寇中身死。至死，誓言犹守。”

魏江河想着那句写在信中的话，他站在罗砚伦身边，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一次罗砚伦没有嘲笑自己的大副，他只是挥手打断魏江河的同情，轻轻示意。魏江河立刻了然，悄悄退了下去。

远处，陆擎麾下收编的羽族舰队，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雪凌澜的亡者祭礼，带着旷古的明月星辉和环绕着她的清风，也被所有人族士兵看在眼里，罗砚伦隔着几十里都能感觉到陆擎的焦躁。

但就在这时，随着亡者祭礼进入尾声，风缓缓停歇，大雾忽然弥漫起来，在迷雾下，人族海军开始变得模糊，这似乎让还在影龙号上的使节愈发焦虑。

“你在军中是什么官职？”冷不防，罗砚伦问道。

“我是人族海军告死鸟麾下，戟月港虎翼编护卫李向晚。”使节说着这句话，却不敢看罗砚伦的眼睛。

罗砚伦“铮”的一声拔出刀来架在他脖子上：“说人话。”

“小的……小的是……川合号上洗……洗甲板的李达。北王，饶我一命，我只是个传话的而已啊！”

“连身份都是假的，我想你带来的东西也恐怕不能兑现吧。”罗砚伦一脚把那人踢到一边，看着远处越发逼近的海岸。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响起，人族海军将速度提升到最快，并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如今，他们要亮出獠牙了。

“这片大海的主人要换了。”罗砚伦看了看身边缓缓降落下来，正一脸错愕的雪凌澜，惋惜地说道，“可惜了，我还以为，陆擎会是个明白人。”

他向前一步，右手一挥，刀锋没入那个跳梁小丑的脖颈之中，下一刻，那人的头就从肩膀上滚落下来，鲜血溅了罗砚伦一脸，把他映衬得如同魔鬼一般，“这片大海的主人不会再是陆擎了。”

“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他又出了一刀，但这一刀却斩在雪凌澜的身上，绳子应声而断，“要祭羽末省，应该站在苒山之巅。”

在雪凌澜的审视中，总是严肃的罗砚伦这个时候突然半跪下来，把海流火立在她的脚下，他眼里满是轻松，像是玩笑一般说出一句话：

“影龙海盗团团长罗砚伦，奉碧海国国主碧温如之意，特来苒山助白荆花一臂之力！”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拄着海流火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它擎向高空。他身后的海盗们全部奋声大喊，战鼓震天，炽烈的阳光下，龙旗亮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