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愉快的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忽然一天，周东华说自己好像怀孕了，当看到李为一愣后无表情时，神情顿时变得隐约不安、慌张和愤怒。李为脑子有点乱，这一切与自己的想象出现巨大偏差，下意识暗想此时跑路正好可以狠狠的报复她，但似乎手段有些过于卑鄙，或者确认怀孕情况后再做打算，大不了…大不了就真当个渣男，嘿！

先锋市的医院科技很发达，检测半小时内立等可取。周东华失神跌坐在绿皮铁椅上，握住单子的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使劲攥了攥单子，青筋毕露，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嘲讽，瞪大眼睛死死盯住苍白的墙壁，想要压下心中的无助与悲伤。

李为面无表情走来走去，心中实则有些扬眉吐气般的兴奋，该！你之前不是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没有了吗？现在你倒是说呀，哼，看把你能的，还不得乖乖看我的脸色，哈！！

等到无聊之际，拐角另一侧大厅里传来喧嚣急促的声音，李为不自觉被吸引过去。刚一转弯，一张白床嗖一下贴着脸推过，李为下意识往后一撤步，然后看到五六个医生护士脸色凝重朝急救室奔走，不远处大厅外，白车蓝灯闪烁，两位清洁女工正从那头往这头弯腰拖地，随住低头一看，一条血迹蜿蜒过来，斑斑点点。心里跟住莫名害怕，怦怦直跳。

此时，大厅里很多细微人声混合在一起，在封闭中空的廊壁间嗡嗡回荡，如同无数蚂蚁翻滚爬动，听不清楚说什么，却让人阵阵发寒。

当李为缓了缓，再抬起头来时，一个年青女人跌跌撞撞从眼前经过，脸色惨白，眼光散乱，惶恐无助。她怀里抱住个婴儿，手脚哆哆嗦嗦已明显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使劲稳住身形。婴儿被吓到了，放声大哭。年青女人停下来轻轻摇晃怀中婴儿，嘴里依依哦哦的哄他，只是哄着哄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空出只手来擦了一下，但却越擦越多，终于控制不住，跌坐在地上，边嚎嚎大哭边断断续续轻摇哽咽哄他。

李为脑海中一阵恍惚，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场记忆。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到母亲苍白无血的脸，眼中满是惶恐、害怕与无助，然后感觉到她正咬紧牙关抱住自己努力往上跑，力气不支呼哧呼哧喘气，豆粒大的汗水滴到自己滚烫的脸上，混沌的脑海中阵阵清凉。妈妈这是怎么了？那是谁的血迹？我又怎么了？只是什么也不记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一声。

母亲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眼中爆发出惊喜，嘴唇一哆嗦，控制不出哭了出来，紧接着强忍收回去，努力挤出僵笑哽咽沙哑安慰：莫怕，妈妈在，莫怕，妈妈在。然后紧紧搂住自己，更加拼命往上跑去。当自己模模糊糊看到医院样子的时候，脑中一阵迷糊，跟住又睡过去。再醒来后很多事情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很放心，仿佛一场遗忘的酣梦。

李为摸了摸额头的伤疤，鼻子猛然发酸，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一回头，就看见周东华阴沉着脸递过化验单来。李为看了一眼，一声唉叹，算了，算了，人生朝菌晨露，生死无常，再活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弄得那么计较。于是挤出一丝笑容，说到：“既然有了，我们就结婚吧”。

周东华一愕，轻轻点点头，默默伸手过来牵住他。不知为什么，李为突然也觉得很开心，心头一片安宁。抬头看去，初秋的天空已是湛蓝而悠远，金色阳光遥遥落下

，穿过茂密的树叶，印出一个个明晃晃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婀娜的轻舞。于是眯眼暗自满意点头，小伙子人不错，大肚、仁义、有担当！

只是…只是她太讨厌了！才刚过了两天，李为就恨恨的暗想。她居然坚持要拍成套的婚纱照，五千多块呀，自己又不知道存钱，这不是要割我的肉嘛！今年大市这么困难，还一点都不知道节约，那婚纱照有什么用，还不是拍完就扔，唉！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以后钱这方面我可得管好，要不哪天被换成几个包包或一堆化妆品回来，哭都没地方哭去，唉！！

过了些天，婚纱照终于拍好了。一路上周东华异于平常，将手一直放在李为的手掌里，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内容多是重复些天蓝水绿、风和日丽的话语，似乎十分的高兴。只是她脸上却一直都是僵硬客套的微笑，又让人很是疑惑。或许…或许是她习惯了公式化的面具，忘记如何才是真心的笑容，李为默默想到，突然间觉得她有些可怜。

快到年底时候，国家出了力度巨大的刺激政策，公司突然连开三天长会。叶总很犹豫，项目是否该应抢跑进度，快速周转回笼资金，再趁机多拿地屯地，然后重塑辉煌；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实在厌恶风险，导致心乱如麻，患得患失，拿不定主意。

但开高管会来讨论此事无异于问道于盲，做大做强于他们无有一分钱好处，反而会增加工作量、挨骂量、和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于是老高管和叶家人合力劝说：一是像威商集团这样的大企业，行事还是应该稳妥一些才好，毕竟叶总创业二十多年来，一路艰辛打拼，很是不易，要懂得多爱惜自己；二是目前形势依旧艰难，很多公司亏得连裤衩都没了，威商集团已然很好，再看那些跳楼的、弃房的、离婚的、当老赖的、比比皆是；三是国家这么大个经济体，政策的传导与效用有待进一步观察，从经济学原理和逻辑学上来讲，V字反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企业这个词，让叶总觉得很恰当和有道理，于是心气又下去了，定下后续三再策略，再等等、再看看、再想想。李为背地里对此讥嘲不已，阴阳怪气模仿他说话，拍大腿笑出了眼泪。

然后李为开心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除夕前天的晚上，李为带周东华回到了无何县。

三十来岁的老仔，几年未见，悄摸叽叽搞定终身大事，了了李家父母现阶段最大的心愿，他们很惊喜，特地提前将主卧收拾出来，换上大红色的被子，墙上贴满大胖小子年画；反复交代李芳母女少说话，莫惹人嫌。迎了儿子进房后，就一直开心看着，似乎总也看不够。偶尔转头笑眯眯与周东华互打招呼，双方仿佛都已遗忘，许多年前的那场隔空争吵，往两头硬拽那个没有主心骨的小男人。

只是，如果不曾真的放下，发生过的事始终都会突兀的梗在那里，无论盖上多厚的布，隐藏在多深的角落，就像喉咙里卡了根细鱼骨头，似乎以为没有，冷不防却跳出来刺痛一下。于是一小会后，假笑就冷了场，李家父母出去了，主卧里只剩下小两口。

“你不是说不办酒吗？怎么刚听她的意思又要办？”周东华走到床边坐下，眼睛直勾勾看住李为，有些冷然厌烦之意。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李为心里腾一下被激起火，冷冷回答到。他的确是刚刚才知道，也大概能理解父母

的想法，最先基于家庭环境的自卑同意儿子不办酒席的想法，后来想想过去送出那么多礼金不收回来，实在痛心，于是临时决定小范围的办六桌，把之前送重礼的那些人请来就算。

李为虽然有些恼怒父母的不告而行，但周东华表现出的这种神情，更让人不舒服。只是周东华的脾气执拗得很，僵下去万一吵几句，实在让父母难堪。而家中的情况，李为碍于面子也从未想过告知周东华。想到这，李为压下火，好声好气的说到：“其实这没什么关系哟，办不办于我们来讲都无所谓，又不用我两做啥，出席一下就可以了”。

“你真不知道？那就真是搞笑了。”周东华冷哼一下，一副莫哄鬼玩的表情。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李为耐住性子继续解释，“你也知道，我很少参和家中的事情，他们愿意怎么做，我配合就是。再说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到底在气什么”。

“做事一点计划性都没有，也不知道你们怎么能忍受，一点原则都没有。”周东华又是一下冷笑，其实她生气的真实原因并没有讲出来，她只是觉得不受重视，不愿接受被安排。李为则不同，从小就被父母安排惯了，养成个只要不触及底线，就随他去吧的特性。当然，李为从不曾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界限在哪里。

“哎呀呀，你管他什么计划呢，反正初八回先锋这条不变，老人家总是想这想那，过程中不就随他们，反正又不生活在一起，忍也就是这几天而已。”李为渐渐压不住火，强行控制住音量，但语气却越来越焦躁。

或许是看到李为生气了，或许是得到不一起生活的保证，周东华讥笑一声，摆摆手，不再说话，起身走到凸窗边默默摆放行李，收拾一会后，突然一拍衣物，恨恨说到：“我跟你再强调一遍，初八回这条不能变，不要你爸妈说个啥就屁颠屁颠的，听到没有！”

看到李为斜躺在床上没有回应，于是用手摸摸还未起来的肚子，接着生气的用力拉扯上窗帘：“这小县城也不知有啥好，整天都想着回来，臭都臭死人，空气糟成这样，你觉得对胎儿会好吗？初八一定要回去，你听到没有！！”

李为心里越来越发凉，闭上眼睛不想跟她再说一句话。然后听见一阵低沉的啜泣声，睁开眼睛就看到周东华通红眼睛看住他，伤心、愤怒、失望。李为生怕下一刻爆炸开，惹得父母进来问东问西，大家面子上过不去，赶紧起身发誓保证：“好了，好了，我保证初八一定回，如果做不到，那就，那就让我不得好死，这样总行了吧”。

周东华虽不再争执，却又狠狠的补了一句：“我跟你说啊，你现在不能惹我生气，要知道我怀着你们李家的孩子！”

争吵终于停止了，磨磨蹭蹭洗漱半个小时，关灯上床睡觉，黑暗中，周东华突然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惊喜说到：“你摸摸看，他好像踢我了”。

李为顿时觉得百般滋味萦绕心头，无奈、高兴、烦恼、欣喜、苦闷、气愤，似乎都有，似乎又都没有，默默一声叹息，看向黑暗中的窗外。

厚窗帘挡住一切视线，蒙蒙黑一片，隐约有些挖机轰鸣声音透进来，据说是在全国性的整治河道，要还大家一片青山绿水。一些小时候的趣事莫名其妙从记忆最深处浮上来，刚想张嘴与她说，清了下嗓子又堵住了，茫然自嘲一笑，瞪大眼睛盯住漆黑到泛白的天花，努力让自己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