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凌澜被海卫护送，一路从无忧岛到林岛，传言中的林岛终于在她面前揭开了面纱。

整个林岛由十来个小岛组成，它们被无数桥梁串联成一个环形的城镇，在城镇中心，有一大片碧玉似的海，林岛就像一串项链漂浮在海面上，绿瓦红墙之间遍布着复杂缠绕的水道，小船星罗棋布在河带之上——这里是一座水上的城市。

雪凌澜一行人抵达的是林岛西北角的码头，以羽人的视力，举目竟看不到林岛南部的岛屿，只能遥遥望见被林岛围在中心的这片内海绿得动人心魄，比起林岛外的海洋，它更为浓郁深邃。如昙花一般的巨大雕塑浮在其中，海潮起伏，雕塑的花瓣不时被海水淹没，又随着海水落下而显露出来。雪凌澜隐约觉得这巨大的雕塑下面好像是一座建筑，但又看不分明，正要仔细观察，负责迎接的人已经抵达了。

雪凌澜这次来林岛，只带了羽翎和几个护卫。在晚宴上宣布要卖一半战船之后，她原本以为羽末省会大发雷霆，但对方却没有说什么。从那以后，海督只是一味地答应公主的要求，雪凌澜让他调理身体，让他休息，让他不再处理过多事务，他都只是点点头。这些天，雪凌澜不太敢看羽末省的眼睛，那双眼睛中的锐气已经彻底丧失了，他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今天的典海盛会，他原本是准备参加的，结果最后却告知公主不再随行，甚至没有为雪凌澜准备其他的护卫。而月信川，昨晚一夜都没有回来，连话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好像也在刻意地回避着。

雪凌澜望着远处的海水，眼睛里的光也是黯淡的，但她始终相信自己没有做错，即便这严重挫伤了军队的元气，但她终于有能力救下那些饱经折磨即将死去的同伴们了。或许白荆花的舰队实力由此受到了巨大的损失，但他们也因此可以在大海上，去寻找一个立足点，而不是依赖于任何一个其他虎狼势力。

想到此，雪凌澜收束心神。这时林岛上的人已经纷纷聚集在内海附近，等待典海盛会开启的那一刻。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海盗们在不同的码头，一齐望着林岛中心那片海。对于他们来说，典海盛会不仅仅是一场买卖珍品的盛会，更是一个跟海上英雄们相互结识的日子。在这一年里，典海堂向豪雄们发出了英雄帖，每一个能亲临现场的人都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跟想象中的海盗集会完全不一样，这帮狂热之徒居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他们安静地伫立着，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羽翎这个时候突然轻声说：“公主，这个岛一点都不简单。”

“嗯。”雪凌澜望着那一片海盗聚集之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整个林岛上的建筑都是围绕内海建立的，而每个区域好像都有一处明显比其他建筑高出不少的钟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多钟，但每个钟楼的位置都是特定的，非常有规律。我在担心，这样的布局，绝不仅仅是为了美观。”羽翎看着到处都是的钟楼，分析着，“我在想，是不是这些钟楼是某个大型秘术的阵眼，这个阵大到把整个岛都笼罩了起来？我记得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

“你听。”雪凌澜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她指着正对面海的另一头，一声沉重的钟鸣跨越了大海传了过来，那钟声低沉而又绵长，像是接连不断的雨季。

紧接着，另一声钟鸣响起来，这次钟鸣相较于之前略微清脆了一些，音调也更高，随着这声钟鸣结束，下一声钟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同样比前面的钟声更加嘹亮。就连海水也因为这些钟声的响起而泛起小小的波澜，十二处钟鸣像十二声惊雷般笼罩着整座岛屿。它们接连不断，并没有实质性的曲调，只是按照一定的节奏不断抬高音调，到最后，钟声有如尖啸一般锐利刺耳。

直到，有歌声响了起来。

那声音穿破大海的阻隔，绵延至林岛上的每一处位置，眨眼之间，那十二口大钟竟然开始依照歌声的调子应合。开始的歌声并不大，但随着钟声的和鸣，歌声优美的旋律也越发地清晰、嘹亮，直至把海水都搅动。海盗们纷纷闭上眼睛低头聆听，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雪凌澜，感觉自己的意识中有无数道惊雷炸起，她看见处于歌声包围中的海盗们好像听到了神启一般，他们歇斯底里地喊着，想要跟上歌声的节奏，但是他们沙哑的嗓音像是爬虫瘙痒着人的耳膜，最终的结果只是使人听了头皮发麻。

“海语者，是海语者的歌声！”羽翎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歌声，这是鲛人中的海语者发动秘术时的吟唱。她堵住耳朵，但那声音还是穿过阻隔钻入，如小虫在她耳中撕咬着。羽翎强忍着呕吐感看向雪凌澜，她却朝着自己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雪凌澜没有告诉她，在那个恐怖的梦里她听过比这更刺耳的声音。那海语者的歌声比起来，就像是大海和湾流的区别，那炸裂天际的声音中夹杂着威严和强横的精神冲击，才是真正的远古巨神的咆哮。

海语者的吟唱让林岛中心的大海变了一副样子，旋涡在凝聚，像是有巨人用拳头把海面砸出一个深坑。巨量的海水被从中间挤压，四周的海平面随之升高了近百尺，巨大的浪头在环绕着内海的林岛上空高悬，却始终没有砸下来。随着旋涡扩大，滔天的巨浪穿过林岛上空，遮蔽了太阳，整个岛屿都变得昏暗无光，四周高悬的浪花让林岛内海的水面下沉，内海正中那个原本如巨型昙花的雕塑开始显露出水面下的真容。

雪凌澜这才明白，为何由一片琐碎的群岛连在一起组成的岛链，要被统一称为林岛——它们就是一个完整的岛屿。四周十几个高于海平面的隆起都连接在同一块岛基中，而整个岛基正中，一个巨大的建筑矗立着，它的高度经过精心的设计，平时整个建筑被海水淹没，只有顶部露出水面，看起来就像几片花瓣捏合的雕塑漂浮在了海面上，此时，整朵海昙花彻底现世了。

“天光四散，海市大开！”海语者沉重的声音如钟声般雄浑，至此，典海盛会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巨大的海昙花矗立在旋涡之中、岛屿之上，为世人所见。海水倒卷，穿过它的花瓣与根茎，构成的整体在阳光下洁白温柔，又泛着妖冶的蓝色光芒，看起来既美丽，又危险。直到整个建筑彻底从海中显现，漫天呼啸的歌声和钟声猛地停止，空气中传来的强大压迫感纷纷消失，只有旋涡依旧高悬，巧夺天工的设计和对海语者们对海水近乎登峰造极的掌控力促成了眼前这伟大的奇观。

这才是典海盛会真正的面貌，海盗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要当面见识这奇迹一般的景色！

“公主，典海盛会已经开启，请跟我们来。”也不等雪凌澜回复，海卫们已经走上那条因水面下沉而露出的道路，向海昙花走去。雪凌澜跟着踏上那条窄路，看着两侧依然在旋转漫卷的水壁，滔天的浪口就在她的头顶疯狂旋转着，巨大的声浪震得人心里发慌，毫无疑问，这种量级的海水一旦坠落，所有人都要粉身碎骨。

海卫把公主送到昙花内部，就匆匆离开了。通透的大厅外全是延展到天际的巨大花瓣，雪凌澜他们现在置身于海昙花正中心的内壁中，被侍者引至专属于白荆花的贵宾席，这层是最好的贵宾观景台，能够目睹整个海昙花内部的奇景。

雪凌澜透过如水一般的幕墙往下看，看到了身下高耸飞起的条状花瓣，如同箭口一致对外，好像只差一声令下就能打破机括的束缚冲破海潮，攒射飞入长天。但那并不是杀人武器，海盗们正沿着这通道进入海昙花之中，容纳宾客的座席凌跃于这些花瓣之上。靠近花萼的花瓣偏大，容纳的座席也多，越往上则花瓣渐小座席渐大，最顶上是六个露天大厅，分列在六处最高大的花瓣之上。伴随着海昙花逐渐展开的巨大花盘，越来越多花瓣林立开来。整个海昙花的内部，经过精妙的安排，在每一层的席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居于花蕊位置的展台。

雪凌澜抚摸着在花瓣内开拓出的房间墙壁，忽然发现，这是浮冰岩，它和藻郁国的海树神迹用的是一样的石材。这样一来，刚才的奇景忽然就有了解释。只有这样的神奇矿石，才可以在海潮席卷下稳定矗立，又同时与海水自然交融。雪凌澜忍不住开始猜测是谁帮助典海主建造了这座殿堂，莫非是汐洄国的鲛族？

此时，一座石台漂浮在了水面，毫无悬念，站在石台上的正是林岛的主事，典海主的忠实下属江琉华。今天的她一改惯常的上衣下裳，改穿天青色束身裙袍，妆容下却无一丝媚态，反而眉宇之间英气尽显。她站在数百人围拢的大殿中间，用充满亲和力的声音向所有人宣布典海盛会开启。

“今天在座的诸位，都是海上英豪，感谢大家抽身出席盛会，让逡巡之林蓬荜生辉。典海堂历年来精心筹备，每届都为海会准备了诸多宝物，各位在此可以尽览这些至宝的风光，稍后展品将一一展出，诸位尽可凭借典海币出价。”

江琉华的声音在大殿独特的构造和浮冰岩蕴含的亘白风力下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底层的海盗们高举着手中的典海币，让盛会中掀起了第一场冲破天际的欢呼。那是大海上英雄的象征，耗费典海币的每一次出价权，换来的可能是更加巨大的财富或权力。

雪凌澜望着眼下喧闹的人群，音浪如波涛般涌动，无数人随着展品的登场而呼和挥手，热烈激昂的气氛让雪凌澜原本还有些谨慎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这个盛会，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给宛州商会的年庆。可能宛州人更在乎左右逢源，恨不得时时刻刻靠着自己的关系网获得更多的利润，但这里不同，这里聚集的人可不在乎什么身价和地位，只要你有实力，那你就能坐最好的位置，高高在上睥睨一切，所有反响不过都因你的豪掷千金而起。

这就是海盗们自己的盛会啊，一年之中在海上浮浮沉沉，都只为今天这一天。

就在人声鼎沸之中，有一个人似乎显得特别突兀。他坐的位置并不高，在偏底层，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多少钱，也没有多少典海币。但他坐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众人之间，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情绪所影响。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